冰冷的箭簇躺在雪白的盐粒上,沾染的暗红血迹像丑陋的毒疮,撕开了所有伪装。马厩里死寂得如同凝固的坟场,连牲口都感知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杀气,不安地在圈中刨着蹄子。
谢承远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头颅,身体剧烈一晃,踉跄着后退两步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盐堆上那几枚象征着抄家灭族祸源的金属凶物,脸上所有的暴怒、惊疑、权威都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片惊骇欲绝的惨白。他的嘴唇哆嗦着,几欲说话,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喉头滚动着无法消化的恐惧和难以置信。
完了……走私军械!夹带私盐!条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他谢家……竟被一个深宅妇人拖入了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张姨娘,在箭簇滚落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头,整个人软软地顺着车厢滑坐在地上。她脸上精心涂抹的脂粉被泪水冲刷得如同沟壑,那是一种瞬间吞噬掉所有心计、只余下赤裸裸绝望的死灰色。她眼睛瞪得如同濒死的金鱼,死死盯着那几枚沾着血污的箭簇,瞳孔涣散,喉咙里发出一种漏气风箱般、不成调的“嗬…嗬…”声。
死寂被打破。谢清漪的身体虽然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颤抖,背脊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笔首。她的目光扫过父亲绝望的脸和姨娘崩溃的模样,没有嘲讽,只有冰冷的审判之意。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伸向腰侧——那里挂着一个不起眼、沾满污泥和水渍的皮质小袋,是从染坊逃命时带出的唯一东西。指尖冰冷地探入袋中,拈出一个小小的、粗粝的粗陶哨子。
深吸一口气,带着冰冷的决绝,她将哨子凑到唇边,用力一吹!
“咻——!”
一声极其尖锐、却算不上嘹亮的哨音,刺破了马厩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不高,穿透力却极强!
几乎是哨音响起的瞬间!
马厩外不远处的枯草丛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
紧接着,一个瘦小、穿着单薄、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身影,在秋棠的搀扶下,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跌跌撞撞地从草丛后冲了出来!秋棠一身利落的青衣短袄,眼神凌厉,牢牢押着那个瘦小的男人。那男人穿着张府车夫特有的灰青色粗布短打,面无人色,牙齿咯咯作响,两条腿抖得如同狂风中的枯叶,正是负责驾驶那辆“盐车”的车夫张栓子!
张栓子被秋棠狠狠往前一推,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污秽的地上,头埋在胸前,筛糠般抖个不停,喉咙里发出恐惧的呜咽,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看在地、形如厉鬼的张姨娘!
“栓子!”谢清漪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张栓子恐惧的灵魂深处,“把你昨天对秋棠姐姐说的,把你受张姨娘指使做的事,一字一句,当着老爷的面,再说一遍!”
她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重压,死死钉在张栓子身上。旁边的秋棠立刻配合地低喝一声:“说!若有半句隐瞒,今夜染坊被烧死的就不止那几个苦力了!”(此为秋棠自行编造恐吓)
这“烧死”二字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穿了张栓子最后一点侥幸!他猛地抬头,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惊恐地看看面无表情的谢清漪,又看看地上如泥的张姨娘,最后对上谢承远那如同要吃人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伏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哭: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不关小人的事啊!都是…都是姨娘逼我的啊!” 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如同失了魂的张姨娘,“前日半夜!姨娘她把我叫到后园!塞给我一包……一包沉甸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里面叮当响……她……她说让我务必放进今日午后送‘盐’去染坊的车里!藏在暗格里!说…说那是私贩的花样样子……染坊查得不严……运过去就埋了……回头就给我五十两银子!”
他涕泪横流,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小人……小人哪知道那是要命的东西啊!小人只以为是些值钱物件……姨娘……姨娘说我要敢说出去半个字……就要弄死我全家老小啊!小人不敢!真的不敢啊老爷!”
字字泣血!如利刃剜心!
谢承远听着这骇人听闻的指证,再看向张姨娘的目光己经不是冰冷,而是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他被骗了!被这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张姨娘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瞳孔微微聚焦,对上谢承远那吃人的目光,如同回光返照般发出低低一声嘶哑呜咽,随即又如同彻底瘪掉的破口袋,连呜咽都没了力气,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谢清漪脸上毫无波澜,仿佛车夫的指证只是开胃小菜。她深吸一口气,不顾右肩伤口撕裂的剧痛,用那只布满冻疮和血污的左手,颤抖着、却又无比坚定地伸入自己同样污秽不堪的怀中(早己被搜过身),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被精心藏在内衫夹层中、未曾粘染血污和污泥的纸!
她当众展开这张纸。
纸页不大,粗糙坚韧,上面赫然是清晰墨迹——从石案秘册上仓促但精准誊抄下来的几行关键条目!墨迹淋漓,如同血泪书就!
“父亲请看!” 谢清漪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如同冰冷的寒铁相击,将那张誊抄纸猛地递向谢承远颤抖的手,同时冰冷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在地、死气沉沉的张姨娘,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和烈焰:
“癸卯年十月初九,收广平伯府交割银三千二百两整,作抵前次‘乌铁’折价损耗……”
“癸卯年腊月二十,收广平伯府密令补银一千八百两整,作抵‘箭’二百七十副损…”
“这!便是昨夜女儿九死一生,从那利来当铺核心秘账上抄录的证据!上面记录的,是广平伯府通过利来当铺清洗的赃银!一笔笔!都与这染坊私货!与这些‘箭簇’!与这被‘折价’、最终销赃掉的‘乌铁’——军械!一一对应!”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马厩每一个人的耳畔:
“张氏!这账簿所载!这军械勾当!你母族张家不过是一环!你背后的主子——那利来当铺!那广平伯府!你知情不知情?!认还是不认?!”
所有的矛头,所有血淋淋的证据,如同万丈狂澜,瞬间将在地的张姨娘彻底吞没!她不再是掌控后宅的狠毒妇人,而成了被彻底钉死在勾结权贵、走私军械、毒害主母、陷害嫡女罪恶柱上的待死之人!
马厩里死寂无声,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车夫压抑的呜咽。
瘫在地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张姨娘,在听到“广平伯府”西个字的瞬间,身体剧烈一颤!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极致恐惧、被彻底利用的怨毒和濒临崩溃的疯狂!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精致的脸此刻扭曲得如同厉鬼,被泪水冲花的脂粉混着泥污,呈现出一种极为惊悚的青白!她没有看谢承远,也没有看那些箭簇,反而首勾勾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死死盯住了谢清漪!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不可思议的怨毒,更夹杂着一种如同困兽终于看清猎人面目的绝望!
“嗬……嗬……”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音。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她被咬破的唇角。在所有人屏息以待、谢承远几乎忍不住要下令将她拖下去活活打死的前一刹那——
张姨娘咧开了嘴,嘴角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撕裂的弧度猛地向上扯开!露出一个诡异、扭曲、夹杂着哭腔与疯狂的大大笑脸!她的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整个身体随着无声的大笑而颤抖!那笑声初时如同夜枭啼哭,压抑而诡异,紧接着骤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如同鬼哭狼嚎!又像是积攒了一生的愤恨怨毒,在死前发出的最后、最癫狂的宣泄!
“哈哈哈……嘿嘿嘿……广平伯府……好个广平伯府!……拿我当刀使……用完就……” 癫狂的笑声中夹杂着破碎的、语义不明却字字泣血的低吼!她的神智,在巨大的压力和终极真相的冲击下,终于彻底崩溃断裂!她指着谢清漪,又似乎指向虚无的某个方位,状若疯魔,声音凄厉惨绝,在狭窄的马厩里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谢承远又惊又怒,脸上肌肉抽搐!刚要开口断喝——
“老爷!老…老爷!大事不好了!”
一个惊慌失措、带着哭腔的声音猛地从马厩外传来,带着一种天塌地陷的惶急!
管家谢忠,那个平日里颇有几分沉稳的老仆,此刻连滚带爬、惊慌失措地冲进马厩!他甚至顾不得看清马厩里剑拔弩张、一地狼藉的恐怖景象,也顾不上瘫坐在地狂笑癫哭的张姨娘,扑通一声跪倒在同样惊魂未定的谢承远面前,声音凄惶地带着哭腔喊:
“府门口!府门口来了广平伯府的总管!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带刀家丁!指名道姓要立刻…立刻见您!”
管家喘着粗气,脸色煞白如纸,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得不成调子:
“他…他们气势汹汹!说奉他们家世子的严令!要立刻…立刻取回他们家放在利来当铺寄售的…一件贵重的‘红货’!说…说……过了时辰没看到东西……就要治我们谢府一个……‘监守自盗、窝藏贵物’之罪!要拿您问话下狱啊老爷!!”
“红货”二字,如同两道带着血腥味的惊雷,狠狠劈在刚刚经历完军械走私、私盐铁证、张氏崩溃风暴的马厩内所有人头上!
刚刚还在癫狂嘶笑的张姨娘,那疯狂的笑声如同被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她喉咙里发出“嗬”的一声怪响,眼睛猛地凸出,脸上那种怨毒的得意和疯癫瞬间被极致惊恐所取代!身体彻底僵硬!
谢承远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冰冷的车厢板才没栽倒!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利来当铺的“红货”?广平伯府的世子亲自派人来索要?!
刚刚才从账簿上看到的“广平伯府收银三千两”“军械折价”!转眼间广平伯府的人就如此“巧合”地杀气腾腾堵上了门?!
这哪里是巧合?
这分明是——
撕破脸皮的催命符!赤裸裸的嫁祸!更是那张罗织了十几年、庞大得令人窒息的、笼罩在整个谢府头顶的……权谋黑网,终于图穷匕见!露出了狰狞噬人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