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城河下游的芦苇荡，寒风裹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混杂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奇异味道。几艘破旧的小船被粗绳拴在枯黄的芦苇杆上，随着浑浊的河水起伏摇晃。
河滩泥泞湿冷，一具被泡得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裹在脏污的草席里，被两个穿着皂衣、捂着口鼻的衙役从船上费力地抬了下来，重重放在临时铺开的油布上。
“呕——”旁边一个年轻衙役终于忍不住，扭头冲到芦苇丛里剧烈呕吐起来。
大理寺少卿萧玦，一身玄色暗纹劲装，外罩墨狐毛领大氅，身形挺拔如松，正负手立在河滩一块稍高的石头上。他脸上扣着半张银质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部分，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寒风卷起他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一寸寸刮过那具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尸身。
他身后半步，跟着一个同样穿着皂衣、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人，正是仵作助手孙小砚。孙小砚脸色发白，嘴唇紧紧抿着，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看那尸体发青的脸，但那股混合着水腥和甜腻腐臭的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本厚厚的、书页都卷了边的《洗冤集录》，仿佛抱着什么护身符。
“大人，”一个年长的仵作上前，声音带着敬畏，“死者男，约莫三十许，看衣着像是行商。身上无明显致命外伤，初步判断是溺水而亡。死亡时间……约在五到七天前。”
萧玦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示意继续。
仵作蹲下身，开始仔细检查。当他的手解开死者湿透粘连的衣襟时，动作忽然顿住了。
“大人！”仵作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您看这……”
萧玦目光一凝，迈步走下石头。孙小砚也赶紧跟上，强忍着不适凑近了些。
只见死者贴身的中衣领口内侧，竟别着一枚小小的、用金丝缠绕的香囊！那香囊做工极为精巧，只有拇指大小，被水浸泡多日，却依旧能看出其不凡的质地。更诡异的是，一股极其淡雅、清冽、带着木质甜香的奇异气味，正从那湿透的香囊中幽幽散发出来，顽强地穿透了尸体的腐臭！
这股香气……萧玦的瞳孔骤然收缩！
“沉水香？”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
沉水香！价比黄金！非王公勋贵不可得！一个溺毙在护城河下游、身份不明的行商身上，怎会有此物？
“是！大人好眼力！”仵作连忙点头，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将那枚湿漉漉的香囊取下，放在一块干净的白布上，“正是顶级的沉水香！此香遇水则沉，香气凝而不散，经久不衰……可这……出现在此等尸身上，实在蹊跷！”
孙小砚也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枚小小的香囊，又看看那具可怖的尸体，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翻开怀里的《洗冤集录》，手指颤抖着寻找关于香料的记载，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洗冤集录·卷三·诸毒篇》有云，奇香异毒，不可不察……可这沉水香，乃清心凝神之物，非毒也……”
萧玦没理会孙小砚的嘀咕，他俯下身，目光锐利如鹰隼，仔细扫视着尸体的每一寸皮肤。尸体被水泡得发白，皮肤多处破损，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肌肉组织。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死者微微蜷曲的左手手指缝隙间。
那里，似乎沾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泥污掩盖的……紫色结晶？
萧玦眼神一厉，沉声道：“取银针，探喉！”
仵作立刻照办。细长的银针小心探入死者发紫的口腔深处，片刻后取出，针尖赫然变成了诡异的深黑色！
“有毒！”仵作失声惊呼。
萧玦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伸出戴着薄皮手套的手，亲自拿起一把小巧的银质刮刀，小心翼翼地探入死者左手紧握的指缝深处。动作精准而稳定，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一点细微的、闪烁着微弱紫光的粉末状结晶，被刮刀带了出来，落在另一块干净的白布上。那粉末极其细微，若非在昏暗光线下偶然闪烁的紫光，几乎难以察觉。
“这……这是何物？”仵作凑近了看，满脸困惑。
孙小砚也伸长了脖子，鼻尖几乎要碰到白布，他盯着那点紫粉，眉头拧成了疙瘩，手指飞快地翻动《洗冤集录》：“《洗冤集录·卷五·诸物篇》……金石类……矿物类……草木类……没有！没有紫色粉末的记载！奇哉！怪哉！莫非是西域舶来之毒？”
萧玦没有回答，他盯着那点紫粉，眼神幽深。他取过旁边一个盛着半碗清水的粗瓷碗，用刮刀的尖端，极其小心地挑起一点紫色粉末，轻轻抖落进碗中。
水波微漾。
就在粉末触水的瞬间——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烧红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
碗中的清水竟猛地翻腾起细密的气泡！一股淡淡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紫色烟雾袅袅升起！
“啊！”孙小砚吓得往后一跳，差点把怀里的《洗冤集录》扔出去，失声叫道：“沸……沸了？！水沸了？！这……这粉末遇水则沸？《洗冤集录》里从未有此记载！草木篇、金石篇、虫兽篇皆无！此乃何物？！”
萧玦的目光却死死盯住覆盖尸体的那块脏污油布——刚才仵作取下香囊时，不小心将几滴尸水溅在了上面。
就在紫色烟雾升腾的刹那，那几滴早己干涸发黑的尸水污渍处，油布的颜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淡、褪色！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紧接着，一个模糊的、暗红色的字迹，如同从油布深处渗出的血泪，缓缓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字。
一个笔画扭曲、带着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字——
“利”！
血字“利”！
萧玦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冰冷的银质面具下，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寒光爆射！
利？利来当铺？！
沉水香，诡异紫粉，遇水沸腾显字……还有这个触目惊心的“利”字！
所有的线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串联！指向那个在京城盘踞多年、背景神秘、刚刚还牵扯进谢府风波里的——利来当铺！
“查！”萧玦的声音冷得如同万年寒冰，斩钉截铁，“立刻排查京城所有经营沉水香的香料铺！尤其是近一个月内，大宗购买或异常交易的记录！重点查与利来当铺有往来的商户！”
“是！”仵作和衙役们齐声应道，气氛瞬间凝重到了极点。
孙小砚还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困惑中，他看看碗里还在微微冒泡的紫色液体，又看看油布上那个狰狞的“利”字，最后目光落回怀里翻开的《洗冤集录》，喃喃自语，带着书呆子特有的执拗和茫然：“遇水显字……沸水显形……此乃何原理？《洗冤集录》为何不载？莫非……莫非是前朝失传的‘血影粉’？可书上说血影粉遇水显红字，不沸啊……奇哉！怪哉！当真是奇哉怪哉！”
寒风卷过芦苇荡，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将那淡淡的沉水香和诡异的辛辣味吹散，却吹不散河滩上弥漫的死亡疑云和那个血淋淋的“利”字带来的刺骨寒意。萧玦的目光越过浑浊的河水，投向京城的方向，利来当铺的招牌，在他冰冷的瞳孔中，仿佛正滴着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