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门前。曾经的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明黄色户部封条,在白晃晃的日头下刺得人眼发疼。两排持刀衙役如同铜铸的门神,面无表情地杵在石阶上,刀尖反射的寒光慑得路过的百姓绕出老远,只敢隔着街角探头,空气里弥漫着死物腐败和劣质石灰粉混合的怪味。
内院却是一片末日降临时分外的“静”。抄家的户部小吏和巡防营兵丁默不作声地翻检着,动作间透着一股生怕沾染晦气的仓促。瓷器玉器砸碎的脆响、箱笼抽翻倒的闷响、绫罗绸缎撕裂的吱啦声,混合着隐隐压抑的抽泣和管事的低声哀求,织成一片压抑的挽歌。
户部稽查司的副主事王大人,一张瘦长的马脸绷得毫无表情,正仔细翻检着刚从书房屋梁暗格中搜出的几本硬皮账簿。指尖划过油腻的墨迹和繁杂的数字,一丝不苟。
突然!
他翻页的手猛地顿住!
瘦长的指甲狠狠戳进了一行墨色格外浓重、似乎被多次翻阅过的记录上!
“永安元年三月初九
收:广平伯府‘敬仪’
银三千两整
付:黑炭场 购‘朱砂粉’百斤”
朱砂粉!
白纸黑字!触目惊心!
王主事那古井无波的马脸瞬间涨红,呼吸都粗重了三分!他猛地抬头,目光如钩子般射向被两个兵丁按跪在书房冰冷地砖上的张府老管家!
“朱砂粉?!”王主事的指尖死死戳在账本上,力气大得几乎要将纸页戳透!“你们买百斤朱砂粉做什么?!说!!”他声音不高,却淬着冰,砸在老管家耳朵里如同丧钟。
老管家灰败的脸上瞬间爬满惊恐的冷汗,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大…大人……小人不知…许是…许是府上夫人要开颜料铺子…” 这辩白苍白得如同纸钱。
“颜料铺?!”王主事冷笑一声,脸上每一道法令纹都刻着嘲弄,“朱砂粉遇热则释水银毒烟!炭里掺这玩意,送进谁家了?嗯?!是要熏死耗子,还是想熏死人?!”他猛一抖账簿,墨迹的腥气仿佛毒蛇吐信,“广平伯府的银子买剧毒!送进了谢府?!谢府那场烧起来怪香的‘银丝炭’,是不是就掺了这百斤‘颜料’?!”
“轰——!”
话音未落!
府邸深处西北角,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紧接着是瓦砾崩塌、木梁断裂的恐怖轰鸣!一股浓烈的黑烟裹着木头燃烧的焦糊味和……某种油腻的甜香!瞬间冲天而起!
“走水啦——!”
“粮仓!是粮仓塌了!!”
凄厉的嘶吼如同在平静的死水里砸下一块巨石!方才还沉闷压抑的抄家现场瞬间炸开了锅!所有兵丁吏员如同没头的苍蝇,惊恐地朝着黑烟翻滚的方向涌去!
混乱!绝对的混乱!
张府后院,巨大的砖石粮仓顶己塌陷大半。仓外空地上,一辆支离破碎、载满生桐油木桶的板车翻倒在地。拉车的老骡子肚破肠流,早没了气息。一个穿着张家仆役短褂的汉子摔在血泊里一动不动。赶车的刘老栓被人从侧翻的车架下拖出来,满头是血,指着那堆废墟失心疯般哭嚎:“不关我事啊!是那骡子!骡子疯了!惊了车!首冲着仓门就撞啊!拦不住!根本拦不住啊!”
救火?哪还顾得上什么抄家!粮仓紧挨着后宅院落!火借油势!整个张府后院顷刻就会陷入火海!
“拆!快拆!拆出隔离带!泼沙土!盖住桐油!”
王主事声嘶力竭地吼着,指挥着乱作一团的兵丁和临时抓来的张府苦力冲向粮仓废墟!水火无情,谁都怕死!
泼水?泼水只会让油越冲越远!
只能强行拆!扒开未燃的木架瓦砾!用土掩埋那些流淌的桐油!阻止火势蔓延!
“快!搬开这些碎木头!”王主事一脚踹在一个吓懵的小吏屁股上,自己冲到最前面。
几十号人如同工蚁,在浓烟呛咳中,手忙脚乱地扒拉着沉重的断梁和焦黑的谷壳炭堆。汗水和烟灰混着淌下来,谁也顾不上谁,只想在火魔吞噬后院前抢出一条生路。
刺啦——
一个兵丁奋力掀开一块熏得漆黑的宽厚木板。木板下,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烧焦的粮袋,而是一角异常规整、用厚实靛蓝油布包裹的巨大箱体!
“这…这是什么?”兵丁愕然。
他旁边另一个士兵正奋力扒开一堆烧塌的桁架,闻言下意识顺着那露出的靛蓝油布往边上拽——
呲啦!
本就因高热和撞击变得脆弱不堪的厚油布被猛地撕开一条大口子!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东西瞬间露了出来!
没有烧焦的粮食!
没有散落的谷粒!
那箱子里!
赫然是满满当当、闪烁着冰冷哑光的——靛蓝色精钢三棱破甲箭头!箭头尾部,几片轻薄的、靛蓝色的羽毛状尾翼整齐排列!
每一个箭头上,都清晰地、冰冷地烙印着那个扭曲盘旋的——展翅飞鹰!
“啊——!”另一个士兵被铁器棱角划破了手,痛叫出声!声音却因为眼前骇人的景象而骤然扭曲破音,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箭……箭头?!”
“靛蓝色?!”
“飞……飞鹰?!”
炸雷劈落!死寂!
正奋力和一根粗大焦木较劲的王主事猛地抬头!那双马脸上的眼睛,在看到那暴露在光天化日、浓烟废墟之下,满满一箱子靛蓝飞鹰箭头的刹那!瞳孔骤然缩成了两个墨点!如同见到了九幽爬出的恶鬼!
城北,谢府梧桐苑。
暖阁轩窗半开一线。
谢清漪苍白的手指拂过微凉的窗棂。窗台上,几颗晶莹剔透的、糖渍得金黄的糖渍桂花,正沾在青玉小花盆冰冷的盆沿上,仿佛某种隐秘又甜腻的标记。她指尖掸过桂花瓣儿,粘稠的蜜糖在她薄如蝉翼的指甲盖上留下一点温腻的微光。
她抬眼。
西北方,张府上空那浓得如同墨鱼喷吐的翻滚黑烟柱,正在灰白的天穹下首刺云霄,宛如一杆泼天书就的巨大丧幡。
冰冷的唇瓣,无声勾起。
如同窗外梧桐最后一片枯叶悄然坠地的瞬间,她清晰的语声落在那满盆寂寂的晚香玉上:
“油火既燃,靛蓝当显。”
风从豁开的窗隙卷入,拂动散落的发丝,也拂动窗台上那几粒微小的、沾着糖与灰烬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