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平伯府,花厅。
暖意熏人。上好的银丝炭在瑞兽铜炉内无声燃烧,青烟袅袅。紫檀木家具泛着幽光,壁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寒江独钓图》,意境萧疏悠远。若非窗外阴沉欲雪的铅灰天色,几乎要让人忘却这座雕梁画栋的府邸正被无形的风暴死死扼住咽喉。
“萧少卿,”广平伯赵喆斜倚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太师椅中,保养得宜的手指捏着一柄赤金镶百宝的长烟杆,慢条斯理地往青玉斗里填着烟丝。他眼皮微耷,声音带着一丝被惊扰清梦的慵懒和不耐,以及毫不掩饰的倨傲。“劳你亲自跑一趟,真是折煞老夫了。犬子顽劣在外惹些风言风语,还劳动大理寺上门,这是何必?莫非……是外面那些不成体统的刁民又闹腾起来,冲撞了少卿办案?”他话音带钩,刺向近日伯府周围明显增多的巡防营暗哨。
萧玦端坐客位黄花梨木交椅之上,岿然不动。墨色劲装在这富贵温软的花厅内显得格格不入,如同墨锭掉进了脂粉匣。银质面具覆盖着眉眼,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如刀。
他没有任何寒暄。
只将掌心一物,“啪”地一声轻响,按在了两人之间的嵌螺钿金丝楠木小几上。
一块乌沉铁牌。
巴掌大小,边缘残留着干涸褐色的污渍,棱角嶙峋如鹰喙。牌面中央,一只线条冷硬、凶戾逼人的展翅飞鹰,如同被禁锢在玄铁中,正欲搏击苍天!那爪喙锋利,鹰目处一点微凹处泛着幽暗红光,如同凝固的鸽血。
飞鹰令牌!
昨夜西街酥香记外,团子误卷入骡车毒箱缝隙遗落,又裹着桂花栗子糕塞进油纸袋,最终成为钉死这条毒链的关键一环!令牌边缘沾染的暗褐色,己被大理寺药水析出人血残留!
赵喆捏着烟杆的手,微不可察地僵硬了半瞬。目光扫过令牌的刹那,他眼底深处如同寒潭掷入一颗石子,极快荡开一丝慌乱,随即被更浓的、怒焰般烧起的倨傲覆盖!
“哼!”他猛地坐首身体,方才那股富贵闲人的慵懒荡然无存!脸上线条绷紧,现出勋爵不容冒犯的厉色,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愤怒:“萧少卿!你这是什么意思?!拿块破铁牌子,污了老夫的檀木茶几是何道理?!飞鹰?!简首荒谬!前朝那些乱臣贼子,骨头都化成灰了!飞鹰军早被太祖斩尽杀绝几十年!天下谁人不知?!这是有人见不得我伯府清贵,栽赃!构陷!是泼天的污蔑!”
他越说越激动,布满皱纹的手背青筋贲张,猛地抓起身侧小几上那盏刚刚由美婢呈上、还冒着袅袅热气的定窑甜白釉冰裂纹茶盏,看也不看,朝着那乌沉飞鹰令牌狠狠砸去!
“嘭——哗啦!!!”
上好的瓷盏在令牌坚硬的棱角上撞得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混着碧螺春嫩芽的残骸,猛地泼溅开来!温热的茶水混着瓷片碎屑,连同那飞溅的褐色茶汤污渍,瞬间沾染了令牌表面那只冰冷凶戾的飞鹰图案!
“伪证!全是伪证!!”赵喆须发微张,指着那被茶水污了的令牌,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脸上是被冤屈的震怒,“用这等拙劣的伎俩就想污我赵家世代清名?萧玦!你莫要被小人蒙蔽!做那构陷勋贵的刀!”
茶水顺着令牌流淌,污浊了令牌下的螺钿金丝楠木小几,更将那飞鹰徽记染得模糊不清。广平伯看着那被茶水污了的令牌,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烫了,污了,更好!水浸过的铁牌锈蚀更快,有些细痕总会模糊掉……只要能拖过今日!
他端起姿态,正要斥责萧玦无礼。
“让让!快让让!谢府表孝心施粥了!上等的红糖粳米粥!驱寒送暖啦!”
伯府侧门旁两条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因近来巡防营增多,比寻常热闹几分。一个穿着利落短褂、头戴毛边毡帽的小子敲着个破锣,卖力地吆喝着。三五个大木桶临时支起,腾腾冒着甜香热气。饥寒交迫、又爱看热闹的人群很快聚拢过来,领了碗杂役分发的老碗,纷纷凑到桶边。
就在众人低头贪婪嗅着糖粥甜香时!
“呔!快看!那不是伯府的车驾吗?”
“广平伯的马车!”
人群里突然有人指着从伯府偏门驶出、正欲驶入主街的华丽翠盖珠缨八宝车尖叫起来!
几乎同时!
几个混在人群最前头的机灵“闲汉”,猛地从破棉袄里掏出厚厚一叠雪白的纸片!手臂抡圆了,朝着西面八方人群头顶狠狠甩了出去!
“哗——”
雪白的纸张如同骤然降落的暴雪,密密麻麻打着旋儿地覆盖了整个街口!
“什么东西?”
“快看!有字!”
离得近的下意识抓住一片。雪韧的宣纸上,赫然是清晰工整、被特意加粗标红的誊抄文字!
癸未年腊月初八 利来当铺
兑入:足重金砖叁佰方(注:底纹飞鹰!)
付:张记盛隆钱庄……兑票金万两!
“飞鹰金砖!” 一个穿着半旧举人襕衫的寒士第一个惊叫破音!“前朝叛军的鹰印金砖?!”
“三百方!我的天!这是多大一座金山!”
“兑入了利来当铺?!又流入了张家的钱庄?!张家不是广平伯府亲家吗?!”
“前朝叛军的金子!他们想干什么?!”
人群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瞬间炸开了锅!
紧接着,几张更大、更醒目的单页被人高高举起!上面不再是文字,而是用朱砂红墨精心描绘的巨大图样!
一座巍峨如山、由无数金砖堆叠成的金山!山底最下层的金砖上,赫然烙印着一只巨大无比、爪喙狰狞的展翅飞鹰!鹰嘴的方向,一根墨线清晰地延伸向上,贯穿整座金山,箭头精准地指向压在金山顶端那座华丽巍峨的伯府大宅匾额!
图下血红大字触目惊心:
伯府之下,金山何来?
飞鹰铸金,诛九族之罪!
“金山!是他们藏了叛军的金山!”
“广平伯是前朝鹰犬!!”
“叛国!他们是叛国贼!”
恐惧混合着被愚弄的愤怒,如同点燃的干草轰然席卷!人群瞬间疯了!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勋贵,竟然是在吸食叛军的血、在坟头上作威作福!张家钱庄被查封是因为飞鹰逆金?封得好!原来整个伯府都是藏金销赃的黑窝!杀千刀的!
“打!”
不知是谁第一个吼出来的,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打死这些通敌叛国的蛀虫!”
“砸烂这车!”
如同被捅破的怒潮之堤!数不清的人赤红着双眼,抓起地上冻硬的土坷垃、没喝完的糖粥碗、甚至是刚领到的白面馒头,疯了一样朝着那刚刚驶上主路、试图加速逃离的伯府翠盖珠缨马车狠狠砸了过去!
啪!啪!啪!
泥土石块雨点般砸在华丽的车厢壁上!油腻的粥水溅满了描金车框!整个马车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马匹受惊,前蹄扬起,发出惊恐的嘶鸣!车夫拼命鞭打抽击,试图强行冲开人群!但西面八方涌来的愤怒人潮,如同厚重的城墙!
一个须发花白、穿着满是补丁破袄的老者,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冲过人群,枯瘦的手死死扒住了一扇摇晃的车窗,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那锦帘后隐约晃动的人影,用尽最后力气嘶吼:
“我儿子!我儿子就是死在飞鹰军箭下的!就在北山坳!脖子都射穿了!你!你们用那些沾血的臭金子!你们晚上睡得着吗?!!”
吼完,一口带血的浓痰狠狠啐在了车窗上!
这声控诉如同最后的油,泼进焚城的火!人群彻底失去理智!
“掀了它——!”
一群赤膊的力工汉子怒吼着,数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齐齐抓住沉重的车厢!
“一!二!三!”
喊号声中,重逾千钧的翠盖珠缨马车,竟在无数双怒火的合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被硬生生抬离地面,车轮空转!然后,在更高昂的怒吼中——
轰隆——!!!
如同被掀翻的王八肚皮,整辆车被重重掀翻在地!巨大的惯性拖着惊马滑出去一丈远,木屑崩飞!华丽的珠帘、车顶镶嵌的明珠宝饰滚落一地,瞬间被纷乱的泥脚踩踏淹没!
车厢内传出的,是女眷惊恐到极致的尖叫和勋贵老爷惊怒扭曲的嘶吼!如同被从金丝笼中拖入泥潭的天鹅,沾满了污秽,再也找不回半分高贵!
漫天的雪白抄本还在飘落,像是为这场掀翻权贵的大戏撒下的祭奠纸钱。一只沾满泥泞的官靴踩过那张描绘着飞鹰金山的图页,留下一个肮脏却无比清晰的脚印。纸张下角,一个同样被污损的小小墨印,依稀可见——谢氏女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