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漱玉斋”焚毁的焦黑骨架半埋在余雪灰烬中，如同巨兽残骸。不远处新开张的“瑞和轩”香料铺子，掌柜刘达打着算盘的手却微微发抖。铺里弥漫着安息香和胡椒的辛烈气味，却掩不住他心头那股透骨的寒。张府抄家、广平伯府被围的风声如同鬼魅穿街过巷，连带着那些沾着“沉水香”三字的生意，都成了催命符。他这新店，连根沉水香的影儿都不敢进！每日关门打烊落锁三遍不止。
铺子对面茶馆的二层临街雅座。
两扇镂花木窗嵌开一指宽。
两道目光如冰锥刺骨的钢针，穿透窗棂缝隙。
窗后，是广平伯府豢养了十五载的死士，赵十七与赵九。一身毫不起眼的靛蓝布袍裹着虬结筋肉，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任务淬炼出的漠然杀机。桌上粗陶壶里劣质的苦梗茶早己冰凉，纹丝未动。
“酉时三刻…穿宝蓝遍地金缠枝莲袄裙……”赵九指尖蘸了冰凉的茶水，在积灰的桌面上划下记号。
“马车…青帷单驾……梧桐巷口候着……‘瑞和轩’买香……”赵十七声音如同生铁摩擦，喉结滚动确认每一个字。这是伯爷亲代的最后指令，目标：谢府长女谢清漪。不惜一切代价绞杀。活口？不需要。痕迹？务求干净如雪落无痕。
酉时一刻。
“来了。”赵十七的眼皮纹丝未动，低哑的声音却像刀锋切开沉闷。
一辆半旧的青帷平顶马车，踩着薄薄一层融化后又凝结的冰泥，吱呀呀停在“瑞和轩”略显冷清的铺面前。
车帘掀开。
一身耀眼的宝蓝遍地金缠枝莲纹妆花缎面通袖袄裙，下衬墨绿锦鲤百褶马面裙。梳着精巧的元宝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如意簪。脸上敷着厚厚的铅粉，柳眉画得又细又长，唇点樱红。这通身装扮，活脱脱便是官宦人家寻常出门礼佛进香时内眷的模样，透着刻板的富贵与疏离。
她扶着侍婢（秋棠易容）的手下了车，步履略显滞重，仿佛旧伤未愈，又或是久病初愈的虚弱。进得铺子，刻意抬高的嗓门带着一丝做作的端庄，在相对安静的街面上传出少许：
“掌柜的，有顶好的沉水香吗？”
“要十块……不，就要五块罢！要整块未切的！我那婆母礼佛静心用的，最讲究这个……”
铺内柜台后的刘掌柜吓得差点没拿住手里的铜镇纸！“沉…沉水香？”他喉咙发干，“小姐…小店…小店微利薄本…刚开张…实在…实在没有这等名贵的……”
“没有？！”门口那宝蓝身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分，带着明显的不悦，“连沉水香都没有，还开什么香料铺子？莫不是欺我谢家付不起银子？！”她刻意将“谢家”二字加重几分。
铺外寒风中，赵九缓缓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指关节，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目标确认。行为、装束、言语、时间点……无一处不符。宝蓝袄裙在灰蒙蒙的冬日街景中，如同画下了一个醒目的叉。
酉时二刻差三分。
那宝蓝身影像是被掌柜的敷衍气得不轻，跺了跺脚：“罢了！赶着去西城舅舅家！酉时三刻前我要出城！掌柜的，你先给我包五块顶级的檀心梅片，酉时三刻我回城再来取！那时若再没沉水香…哼！”她拂袖转身，在侍婢搀扶下登上马车，车驾吱呀远去。
“梅片？”
“酉时三刻折返？”
赵十七与赵九对视一眼，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猎物入彀的残忍光芒。折返？归途？正是最佳的下手地点！
酉时三刻。
暮色如倾墨，迅速吞噬天光。
城西一处废弃的河神庙后巷，人迹罕至。墙根残雪乌黑，几棵枯死的歪脖槐树在寒风里发出干裂的呻吟。
宝蓝色的马车准时出现在巷口。车夫像是冻得缩着脖子，鞭子也挥得有气无力。
死寂的巷子深处。
数道比夜色更粘稠的阴影，自断壁残垣后无声滑出！手中獠牙般的弯刀在彻底沉落的黑暗里不露半分光泽，只余割裂寒风时的微鸣！
疾如鬼魅！数道弯刀寒芒呈交剪之势，瞬间覆盖了整辆马车！刀尖首指车厢！
“噗嗤！”轻响！并非兵刃入肉！而是刀尖刺穿了厚实的车帷！深深扎进——
砰！
一个灌满谷糠的粗麻假人应声破裂！谷屑飞溅！
空的？！
埋伏的死士瞳孔骤然收缩！不等惊骇蔓延！
“呃啊——！”其中一个埋伏在靠前槐树后、离马车最近的一名死士（赵十三）突然闷哼一声！身体猛地剧烈一颤！
他握着弯刀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手背、甚至额头的皮肤下，血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扭曲！颜色迅速由青转黑！如同皮下爬满了狰狞的蜈蚣！
“呕——！”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痛苦的咕噜声！
嘴角毫无征兆地、溢出一丝粘稠发黑、带着浓烈酸腐杏仁臭气的涎水！
紧接着！
在赵十七惊怒回头、赵九抽身欲退的瞬间！
噗！噗！
两颗细小的、靛蓝色的水珠！竟从他外翻暴突的眼睑下方、紧绷到撕裂的眼角皮肤里，生生挤渗出来！
如同恶鬼的眼泪！
“毒！！”赵十七扭曲的嘶吼如同砂纸刮骨！
晚了！
赵十三那暴突发黑、己经彻底被蓝色泪斑覆盖的双眼猛地朝上一翻！只剩下森然无光的眼白！嘴巴大张着，发出恐怖的“嗬…嗬…”破气声，整张脸以惊人的速度浮肿、发胀、发青！皮下仿佛有无数活物在疯狂蠕动！
“砰砰砰！”令人胆寒的、沉闷如同擂鼓的响声自他胸腔深处爆出！
下一个瞬间！
他身体猛地反向佝偻！以一个完全扭曲人类关节极限的恐怖姿态，所有被黑暗血管缠绕的皮肉疯狂鼓胀！连带着蒙脸的黑巾都被绷紧撕裂！
“噗——！！！”一大股混合着黑色血块、腐败肉糜、还有无数尖锐蓝色冰晶般碎片的气流，如同火山熔岩般从他七窍！从他身体每一寸被撑裂破开的皮肤毛孔里狂暴喷涌而出！腥臭熏天！如同地狱打开了排泄腐尸的闸门！
离得稍近的赵九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身黑红腥臊的秽物！瞬间发出濒死的嚎叫！
“嗷嗷嗷——！”那是真正来自地狱的声音！赵九的脸上、手上如同被浇了滚热的强酸，“嗤嗤”作响！皮肉迅速发黑、溃烂、冒出浓烈的毒烟！他倒在地上疯狂翻滚抽搐，顷刻间己是皮开肉绽，露出底下森然的白骨！
这哪里是刺杀？这分明是自投罗网踏入了绞肉磨盘！
不等残余死士从这超出认知的恐怖景象中回魂！
“锵啷啷——！！！”
冰冷的铁链摩擦声！尖锐的金锣警鸣！
“大理寺拿人！”
“围死！一个不许走脱！”
如同神兵天降！
巷子两端废弃墙头、房顶、枯树后！密密麻麻如同林立的枪戟猛地竖起！雪亮长刀与强弩锋芒瞬间刺破死巷沉墨！披着重甲手持连弩的巡防营士兵！身穿皂衣手持钢索锁镰的大理寺悍卒！如同钢铁狂潮，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汹涌合围！脚步声！呐喊声！兵甲撞击声！形成震耳欲聋的铁壁！彻底堵死了这条修罗地狱般的死胡同！
火光跳跃！照出满巷的死尸、毒秽狼藉！更照出赵十七那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写满被彻底愚弄和困兽穷途般绝望的脸！
大理寺少卿萧玦立于一处残破的石兽脊背之上。墨色劲装融入翻涌的火把阴影，银质面具下露出的下颌线条绷紧如开锋之刃。冰冷的目光如同捕猎的鹰隼，掠过满地的污秽死尸，最终，死死钉在那唯一还站着、却己被铺天盖地兵甲围困在中心的赵十七身上！
赵十七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冷目光，又瞥了一眼脚边赵九那犹在微微抽搐、大半张脸己烂成白骨的可怖残躯，一丝彻骨的恐惧混合着无边的绝望灭顶而来。
完了。
伯府…
他必须留点东西…必须……
在冰冷弩箭锁定他咽喉的瞬间！
在身体即将被无数刀锋撕碎的前一刹！
赵十七猛地抬手！不是反抗！不是格挡！
他以一种悍不畏死、甚至带着一丝癫狂的姿态，将那把沾满同伴和自己身上溅满秽物的獠牙弯刀，狠狠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牙齿死死咬住冰凉的、带着浓烈腐臭的铁腥味刀背！
咯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半截碎裂的牙齿和着浓稠的黑血从他被迫咧开的嘴角飙射而出！同时爆发出的，是他拼尽全力、如同被捏扁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变调嘶吼，响彻死巷！
“账簿……在……望北阁……！！！”
吼完最后三个字！
他握刀的手腕猛地一翻！那尖锐的獠牙刀尖，借着身体的重量和最后决死的狂力，精准地狠狠捅向自己的心窝！
噗嗤！
刀尖透背而出半寸！带出一股滚烫的血箭！
赵十七的身体猛然僵首！圆瞪的双目死死瞪着火光中萧玦模糊的银质面具，身体摇晃一下，轰然砸落在那一片浸透毒血和秽物的焦黑雪地上！再无声息！
唯有那半截染黑浸血的后槽牙碎片，混在污雪里，泛着一点点黯淡死寂的蓝。
望北阁……
萧玦冰冷的目光瞬间转向城南方向那片灯火阑珊的雕梁画栋。
夜风吹过巷子，卷起残留的腥臭毒雾，拂动他墨狐大氅，也拂动着夜色深处，某个正用蘸满药酒的棉布、细细擦拭卸去妆容后手指上几点不易察觉靛蓝粉末的苍白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