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苑暖阁紧闭，烛火在琉璃罩内不安跳动，跃跃欲试的光影爬满帐幔褶皱。谢清漪褪下宝蓝遍地金的华服，肩胛处被硬挺绣线磨蹭的剧痛刺骨，几乎让她咬破下唇。秋棠端着药碗的手抖得厉害，声音带着哭腔：“姑娘，不能去！您这伤！那望北阁是龙潭虎穴！大理寺必定……”
“不能等。”冰凉的手指拂去颊边冷汗，谢清漪声音嘶哑得像砂纸，“账簿落在萧玦手里，是活棋。落到别人手上……”她没说完，眼神扫过墙角矮几——那上面，静静躺着一把通体幽黑、薄如柳叶、在烛火下泛着阴冷蓝光的微型短匕，刃尖淬着的靛蓝色黏稠水光仿佛能冻结视线。“暗堂配的‘鹤顶蓝’，见血三息毙命。插在团子带回来的点心底层油纸。”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金贵着呢。”
子时正。
雪落无声，覆盖了白日喧嚣的痕迹，也覆盖了西角门前的血腥。京城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素白之下沉眠。唯有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子，刀子般刮过望北阁飞檐斗拱上沉默的脊兽。
望北阁。
三层歇山顶的楼阁浸在冷月清辉与无垠雪色之中，矗立在一片被高墙圈起的废弃前朝官署园林深处。飞檐悬铃己被铁锈噬尽舌喉，在风里只余枯骨般的寂静。园林久无人迹，荒草枯树被积雪压弯，奇石假山堆叠的阴影浓稠似墨。唯有阁楼二层的东侧一扇菱花格扇窗，窗纸内透出一点极其微弱、昏黄如豆的、仿佛随时会被风雪掐灭的灯火。
谢清漪一身贴合的玄色夜行劲装，如同融进了高墙投下的巨大阴影。面巾下露出的眼，沉静冰冷，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着神经高度集中的锐痛。右臂的活动己到了极限，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骨缝深处裂痕。
黑影无声滑过结了薄冰的覆雪枯草，贴着冰冷的太湖石假山，几个兔起鹘落，避过高檐垂下的沉重冰棱，如壁虎般无声游上了望北阁二层湿滑的抱柱。
指尖抚过窗棂缝隙。
一丝极淡的、属于上等松明油的燃烧气味。
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旧木器与灰尘的冷香？
就是这里。
一把薄如蝉翼、带着钩齿的精钢薄刃探入窗棂缝隙，无声挑开腐朽的楠木插销。
格扇窗被推开仅容一人侧身而入的缝隙。
冷风裹着雪粒子卷入，吹得阁楼内豆大的灯火剧烈摇曳了一下。光影晃动的刹那，谢清漪的身体己如同没有重量的纸片滑入阁中。
落脚瞬间便伏低贴于地板。
冰冷、积满灰尘的柚木地板触感透过单薄的衣料刺入身体。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陈腐纸墨和干透药草混合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压得人几欲作呕。
阁楼内部空旷得惊人。巨大的空间里散乱堆积着蒙尘的破旧桌椅书柜，角落里甚至能看到破损褪色的帐幔纱罗垂落。那盏孤零零的羊角风灯放在角落一张宽大的紫檀卷草纹书案上。案上异常干净，只有灯和一方厚重的紫檀砚台，砚台边沿残留着几抹深紫色的、近乎发黑的干涸墨渍。
账簿在哪儿？
光线昏暗，尘封的障碍物无数。
谢清漪的目光如鹰隼，一寸寸扫过。最终落在那张看似寻常的书案侧面。下方——那雕着卷草纹的厚实底枨上，一个细微的凹痕，不像是磕碰磨损，倒像是……被人长年累月地、以指腹按压而形成的光滑圆窝！
她的身体无声移动到书案侧面阴影中。半跪在地，左手抚上那处光滑的凹陷。冰冷刺骨。
指尖凝聚了每一分残存的谨慎与力量，以特定韵律，或重或轻，在光滑处按、点、旋、压。屏住呼吸，耳中捕捉着最细微的机括响应。
嗒。
一声几不可闻、如同露水滑落草叶般的轻响。
书案底部紧挨着墙根的一块地板上，无声滑开一个仅一尺见方的暗格！
一股混合着浓烈油脂气味的陈旧纸张气息瞬间弥散！借着微光，暗格里静静躺着一本熟悉的、厚如青砖、封面污损、页角卷曲的——账簿！
就是它！
心脏在胸腔里猛撞！
忍着右臂撕裂般的灼痛，谢清漪以伤臂支撑身体平衡，左手如电，毫不犹豫探入暗格！
手指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账簿封面！
就在这千钧一发！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死亡破空尖啸的锐响！
自暗格深处！那账簿下方！毫无征兆地暴射而出！一道比暗夜更黑、细如牛毛的寒芒！
首取她伸入格中的左手腕脉！其角度、时机刁钻毒辣！完全是贴着账簿底部的空间射出！
毒针！
暗堂索魂针！见血封喉！
身体的反应快过濒死惊骇的念头！
全身汗毛倒竖！求生的本能压倒一切！探手的动作硬生生在指尖触及账簿封皮前一寸刹住！身体如同被无形巨力反向猛拽，上半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全力后仰！
腰肢柔韧到极限！
嗡！
几乎能感觉到那根冰冷细针擦着左手腕骨边缘的皮肤、带起一缕寒意掠过的微弱气流！
砰！
避开了要害！后仰的身体失去平衡，右肩胛骨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书案沉重的侧面棱角上！
“呃啊——！”
一声无法抑制的、带着骨裂脆响的痛哼从牙缝里挤出！冷汗瞬间如浆涌出鬓角！
剧痛如万针攒刺！瞬间剥夺了她半边身体的力量！身体顺着书案侧面狼狈滑倒！
暗格内机括己然合拢！账簿依旧静静地躺在幽暗的方寸之间！
而她那因剧痛失控的左手，终于无力垂下！一道极细、极深、正慢慢渗出细小血珠的划痕——正是那毒针擦过的印痕！——赫然出现在苍白的手腕内侧！刺眼如同毒蛇的信印！
针尖靛蓝幽光己沾染肌理！一丝麻痹的、带着微弱铁锈甜腥的诡异感，顺着那细微伤口处传来的冰冷刺痛，毒蛇般朝着血液深处钻去！
鹤顶蓝！见血三息！
寒彻骨髓！
必须拿到账簿！哪怕死！也要把账簿带出去！
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意识被剧痛与剧毒双重撕扯，身体却如同垂死挣扎的困兽，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意念强行支撑！她左手死死按住渗血的右肩伤处，指尖陷入皮肉都浑然不觉，咬碎牙龈从地上滚起！不顾一切地再次扑向暗格！身体扭曲变形，独剩的左手染血带毒，疯狂抓向那本触手可及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账簿！
指尖几乎要够到污损的书页！
身后！
那扇洞开的菱花格扇窗！
“嘣——！！！”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为之抽搐的震响！撕裂风雪呼啸，如同地狱之门开启的咆哮！
一支小臂长短、通体乌沉、箭头呈狰狞三棱透甲锥、尾羽却是极其罕见的靛蓝色硬翎——飞鹰破甲箭！
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狂力，如同来自幽冥的死神之吻，撕碎冰冷的夜风与飞舞的雪花！
自阁外那片假山旁、一棵虬枝盘绕的枯死巨柳之后！
闪电般！精准无比地！
射穿了那扇洞开的格扇窗！
箭头势如破竹地贯穿厚重的楠木窗棱！
巨大的冲击力带起震耳的碎木崩裂声！
箭簇去势不止！
“夺！”一声撕裂耳膜的厉响！
狠狠钉进了距谢清漪后心仅半步之遥！那根支撑阁楼的粗大朱漆圆柱之上！
箭尾那染着诡异靛蓝的翎羽在穿窗而入的朔风中剧烈震颤！嗡鸣不止！
强劲的气流和碎木屑劈头盖脸砸在谢清漪背上！
她身体猛地一僵！
前扑抓向账簿的动作硬生生被这致命的警兆钉在寸许之地！
冰冷刺骨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水，浇透灵魂！
惊骇！
窒息般的惊骇！
她猛地侧头！充血的眼球死死瞪向破碎的窗口！
窗外。
风雪苍茫的月下。
虬枝枯柳嶙峋的庞大阴影旁。
广平伯赵喆。
一身深紫色貂裘大氅，并未覆面。须发被朔风吹拂乱舞，露出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因狰狞与嗜血的快意而扭曲变形的脸。
他微微弓着步，手中一把漆黑如墨的铁胎反曲重弓，弓弦犹在嗡嗡震鸣！弓尚未垂下，姿态保持着拉弓射日般的傲慢与杀伐！
那双映着望北阁微弱灯火的眼睛，如同毒蛇锁定垂死的青蛙，正隔着破碎的窗棂、洞开的黑暗，死死地、居高临下地攫住了阁楼地板上、半边身子浸在血污和灰尘中的谢清漪！
冰冷的嘴角，缓缓扯开一个近乎于无声的、极尽讥诮与残忍的冷笑。
仿佛在说：
抓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