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像是渗进了骨头缝里。顾屿裹着洗得发薄的旧羽绒服，缩着脖子，踩着满地枯黄的梧桐叶，咯吱咯吱地走在通往青林剧团老厂区的路上。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被冷风吹散。兜里揣着那本硬壳封面的《淬火集》，棱角硌着肋骨，提醒着他秦老头留下的那个沉重命题。
剧团里依旧弥漫着木头、油漆和灰尘的混合气味，混杂着早餐的包子油条味儿。排练还没开始，演员们三三两两地聚着，呵着手闲聊。顾屿一进来，气氛微妙地停顿了一下。
“哟！咱们的‘小铁匠’来啦！”演金枝的女演员刘姐嗓门敞亮，带着善意的调侃，“昨晚那‘刀’举得，啧啧，台下几个老太太都抹眼泪了！”
“可不是嘛，”道具组王姐正费力地往推车上搬一个沉重的木箱，看到顾屿，眼睛一亮，“小顾，快来搭把手！这箱子死沉！也就你这把子力气了！” 语气熟稔了许多，不再是之前那种看热闹的疏离。
顾屿没说话，默默走过去，和王姐一起将箱子抬上推车。箱子确实沉，他手臂肌肉绷紧，肩胛骨顶着薄薄的羽绒服清晰可见。
“谢了啊小顾！”王姐拍拍他肩膀，力道不轻，“哎，听说没？昨晚散场后，前排坐着的老艺术家，好几个都打听你呢！问那个抡大锤的哑巴小子是哪冒出来的新苗子！吴导那脸，啧啧，难得没黑着！”
顾屿只是“嗯”了一声，低头拍了拍沾在袖子上的灰。剧团里这种带着烟火气的热闹，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点。他习惯了沉默，也习惯了在这些嘈杂中寻找自己的角落。
他走到堆放杂物的角落，那里有他的“专座”——一个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破马扎。刚坐下，就听到旁边两个年轻演员在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星耀’那个前队长苏哲，前两天官宣恋情了！跟那个新晋小花，甜得齁死人！”
“啧，偶像嘛，不都这样？倒是顾屿……”声音压低了些，“听说他解约赔得倾家荡产？现在真就窝在这儿打杂了？”
“打杂？你看人家昨晚那场戏！吴导都……”
“那又怎样？没听网上说？昙花一现！被陈震盖章‘拙劣’的，有几个能爬起来？”
顾屿垂着眼，拿起旁边一块废弃的木料和半张砂纸，开始无意识地打磨。粗糙的摩擦声盖过了那低低的议论。木屑沾满了手指，带着木头特有的、有点苦涩的清香。心里的迷茫和秦老头的问题依旧沉甸甸的，但此刻听着这熟悉的嘈杂，感受着手上真实的劳作，那股无所适从的漂浮感似乎被稍稍压了下去。
回到家，阁楼间狭小冰冷，窗玻璃上结着薄薄的冰花。唯一的热源是一个小小的电暖器，发出嗡嗡的噪音，勉强驱散一小片寒意。顾屿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面前摊开着那本破旧的《淬火集》。
昏黄的灯光下，泛黄发脆的纸页散发着陈年的气息。秦方年轻时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锋芒。内容果然如他所言，不是什么高深理论，更像是一个暴躁天才的表演笔记和……骂人合集。
“人物小记：茶馆王掌柜”
“狗屁的八面玲珑！那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圆滑！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奈！眼神要软，腰杆要弯，但心里那点不甘心，得像埋在灰里的火星子，偶尔得冒个头！让观众看见！”
旁边一行更潦草的批注：“（某演员）演得像块抹布！软塌塌！没骨头！呸！”
“论台词重音”
“重音不是吼！是心里头那根筋绷紧了！是字眼里藏着刀子！‘你走吧’，重音在‘走’，是心死了的撵人；在‘你’，是咬牙切齿的恨！傻逼导演懂个屁！”
批注：“（某次排练）导演讲戏像放屁！演员演得像便秘！气死老子！”
顾屿看得忍不住扯了扯嘴角。秦老头的刻薄真是几十年如一日。但字里行间那种对表演近乎偏执的求真和洞察力，却像冰冷的针，扎进他心里。他翻到一篇没有标题的文章，字迹尤其狂放：
“演戏演戏，演他妈的什么戏？！是把自己这把刀磨快了，捅开生活这层皮！让里头的东西淌出来！让观众看见血，看见脓，看见那点还没死透的光！”
“磨刀？光在排练厅里砸锤子顶个屁用！得去街上！去看！看那个卖煎饼的老头，手冻得通红，眼神却像鹰一样盯着城管来的方向！那是什么？那是刀！求生的刀！看那个穿高跟鞋挤地铁的女人，脸上精致的妆盖不住眼底的疲惫和麻木，那是什么？是刀！被生活磨钝的刀！看那些坐在豪车里的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那是什么？是他妈生锈的刀！”
顾屿的目光死死钉在这几行字上。心里的迷雾似乎被劈开了一道缝隙。秦老头不是在讲表演技巧，是在讲一种活着的状态，一种观察世界的角度！他合上书，走到狭小的窗边。楼下是一条嘈杂的小街。夜市刚开，油烟升腾，人声鼎沸。
他凝神望去：
煎饼摊前，头发花白的老汉双手飞快地摊着面糊，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街口，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的弓。求生的刀？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正对着电话点头哈腰，脸上堆着笑，眼神却空洞疲惫。被磨钝的刀？
街角，两个醉醺醺的男人互相推搡叫骂着，脸红脖子粗，动作夸张。生锈的、虚张声势的刀？
还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女孩，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烤红薯的摊子前，小心翼翼地数着零钱，眼神里是纯粹的渴望。一把……刚刚成型的、带着希望的刀？
冰冷的玻璃隔绝了声音，却让画面更加清晰。顾屿看着这些在烟火气中挣扎、麻木、或带着微弱希冀的身影，再低头看看手中那本破旧的《淬火集》，秦老头的话仿佛有了具体的形状。演戏，或许真的不只是技术，是用自己这把刀，去触碰、去理解、去呈现这世间万千把形态各异的刀。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顾屿正和剧团几个年轻演员一起，吭哧吭哧地挪动一个巨大的、用来搭建新布景的钢架。汗水混着灰尘，在他脸上淌出几道泥印子。
“顾屿！电话！”前台小妹举着座机听筒，在排练厅门口喊，“说是姓许的导演！”
导演？顾屿愣了一下。他在青林，除了吴振海和陈伯，几乎与外界隔绝。谁会找他？他放下钢架，在工装裤上擦了擦手，带着满身灰尘走过去。
“喂？您好，我是顾屿。”
“顾屿先生？您好！我是许忱！”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年轻、语速很快的男声，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冒昧打扰！我看了您上周在纪念活动上演的《磨刀石》，太棒了！那个哑巴徒弟，真是演到人心里去了！”
许忱？顾屿在记忆里快速搜索。一个名字跳了出来——许忱，新锐电视剧导演，以大胆启用新人和现实主义风格著称，去年一部小成本都市剧口碑爆棚。
“许导您好，谢谢。”顾屿的声音依旧平静，没什么波澜。
“是这样！”许忱显然很兴奋，“我手头正在筹备一个新本子，都市悬疑题材，男二号！一个……怎么说呢，背负着巨大秘密、活在阴影里的角色！表面是个沉默寡言、甚至有点阴郁的汽修厂工人，但眼神里有故事！有股子狠劲和韧劲！我找了好多人，都觉得差口气！看了你的‘哑巴’，我脑子里‘轰’的一下！就是他！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沉默力量感，太对了！”
男二号？电视剧？顾屿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和他窝在剧团演“饿殍”、搬布景完全是两个世界。债务的压力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足以改变现状的机会！但……
“许导，谢谢您看得起我。但是，”顾屿顿了顿，声音低沉，“我……刚解约不久，网上风评不太好，可能会影响……”
“嗨！网上那些破事！”许忱首接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我许忱选演员，只看戏！看人！不看那些虚头巴脑的！陈老骂过怎么了？骂过就不能演戏了？那老头的标准是珠穆朗玛峰！能爬上去的有几个？你爬了，还爬出点样子了，这就够了！怎么样？有兴趣聊聊吗？剧本发你看看？片酬方面，你放心，绝对按市场行情来！”
机会像一块巨大的馅饼，带着的香气砸在面前。顾屿握着听筒，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演电视剧？男二号？这不仅能缓解债务压力，更是他重新杀回主流视野的跳板！秦老头的问题……“心里那把刀想劈什么”？或许，这就是一个劈开困境的机会？
“好。许导，麻烦您把剧本发我邮箱。”顾屿最终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刚挂断，一转身，差点撞上一个人。吴振海抱着胳膊，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脸色阴沉得像要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他。
“许忱？”吴振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那个拍电视剧的？找你了？”
顾屿心里咯噔一下，点了点头：“嗯。一个角色。”
“呵！”吴振海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目光扫过顾屿沾满灰尘的工装和他口袋里露出的《淬火集》一角，“刚学会抡两下锤子，就想飞了？觉得青林这破庙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排练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搬钢架的、对台词的、整理道具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