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阳光难得慷慨,透过老厂区高窗的灰尘,在排练厅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块不规则的光斑。空气里依旧飘着木头和油漆味,但混杂了刘姐带来的烤红薯香气和王姐保温杯里枸杞茶的甜味,莫名多了点暖意。
“哎哟我的老腰!”刘姐扶着腰,从象征“土炕”的木头架子上挪下来,对着正在给道具柴刀缠防滑布的顾屿抱怨,“小顾啊,你说金枝这命苦的,一天到晚不是挨打就是哭嚎,我这把老骨头都快散架了!下辈子投胎,说啥也得当个好吃懒做的少奶奶!”
顾屿手上动作没停,用粗麻绳仔细缠绕着刀柄,闻言嘴角微微扯了一下:“刘姐,您演少奶奶,那得是宅斗剧里的终极大BOSS。”
“嘿!你小子!”刘姐被逗乐了,抓起旁边一个充当“窝头”的道具泡沫块作势要砸他,“敢编排你刘姐!看打!”
泡沫块软绵绵地砸在顾屿背上,他配合地缩了缩脖子,引得旁边几个年轻演员偷笑。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陈伯,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往上牵了牵。
“最新八卦!最新八卦!”前台小妹风风火火冲进来,举着手机,“‘星耀’那个苏哲!跟他那个小花女友,被狗仔拍到在机场吵架了!啧啧,小花哭得梨花带雨,苏哲脸黑得像锅底!热搜爆了!‘星耀’的团粉又集体心碎了!”
“切,偶像嘛,分分合合不就跟闹着玩似的?”王姐啜着枸杞茶,一脸见怪不怪,“还是咱们团里踏实,你看老陈头,跟陈婶风风雨雨几十年,那才叫感情!”她说着,捅了捅旁边闭目养神的陈伯。
陈伯掀开眼皮,慢悠悠地哼了一声:“少拿我说事。当年要不是她炖的那锅鸡汤太香,我才……”
“才什么才!”王姐笑着打断,“你就是馋人家手艺!”
排练厅里响起一片哄笑,连角落里一首板着脸看剧本的吴振海,眉头都松动了几分,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都闲得慌是吧?八卦能当戏演?休息够了就给我滚回来排下一场!”
众人嘻嘻哈哈地应着,磨磨蹭蹭地起身。顾屿把缠好麻绳的道具柴刀小心放回架子,走到自己那个加固过的破马扎旁坐下。他拿出早上买的最后一个肉包子,还带着点余温,掰了一半递给旁边一个刚进团、有点怯生生的年轻场务小妹:“给,垫垫。”
小妹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谢顾哥!” 她小口咬着包子,偷偷瞄着顾屿平静的侧脸,很难把他和网上那些“演技灾难”、“落魄偶像”的标签联系起来。
下午的排练画风突变。剧团接了个街道幼儿园的公益演出单子,排演经典童话剧《森林冒险》。主要角色早被团里几个年轻活泼的演员瓜分,轮到顾屿时,吴振海眼皮都没抬,随手一指剧本:“你,演那个偷鸡的狐狸!词儿背熟!明天下午去阳光幼儿园!”
顾屿看着剧本上“狐狸”的台词,眼前一黑。
【狐狸:(苍蝇搓手)哎哟哟,这不是可爱的小公鸡吗?一个人在这儿多孤单呀!跟狐狸叔叔去玩吧?叔叔家有最新鲜的虫子,还有……】
【狐狸:(气急败坏)你们这群不讲礼貌的小东西!快把我的鸡还给我!不然我要发火了!(跳脚)】
【狐狸:(被蜜蜂追得抱头鼠窜)哎哟!疼死我了!我的尾巴!我的毛!救命啊——!】
这……这是个碎嘴子!还是个倒霉催的喜剧角色!跟他演过的影七、哑巴学徒、甚至饿殍,完全不是一个路数!
“吴导,这……”顾屿难得地露出为难神色。
“怎么?演不了?”吴振海从剧本上抬起眼,眼神里带着点看好戏的促狭,“嫌角色小?嫌没深度?就你这被陈老怪退货的履历,有戏演就不错了!演!演不好,幼儿园小朋友的嘘声可比我的骂声难听多了!”
没办法,赶鸭子上架。顾屿硬着头皮开始背那些夸张又幼稚的台词。他习惯了沉默内敛的表达方式,突然要挤眉弄眼、油嘴滑舌,浑身别扭得像生了锈。第一次走位,他板着脸,用念“地下工作者密报”的严肃腔调念狐狸的诱骗台词:
“小公鸡……一个人……不安全。跟我走。有……虫子。” 干巴巴,毫无诱惑力,反而像人贩子在背课文。
“噗——”演小公鸡的小演员没忍住,笑场了。其他人也憋得肩膀首抖。
“卡!”吴振海气得把剧本拍在腿上,“顾屿!你那是勾引小公鸡吗?你那是给它开追悼会!狡诈!懂不懂什么叫狡诈?眼神!要滴溜溜转!声音!要拐着弯儿!甜得发腻!腻得让小公鸡起鸡皮疙瘩!重来!”
顾屿深吸一口气,努力调动面部肌肉,试图挤出个“狡诈”的笑容,结果表情僵硬得像中风。声音试图“拐弯儿”,拐得差点岔气。
“停停停!”吴振海捂着眼睛,一脸不忍卒睹,“算了算了!你就当个面瘫狐狸吧!台词念清楚就行!反正小朋友看个热闹!”
第二天下午,阳光幼儿园的小礼堂里,充满了奶香味和叽叽喳喳的童音。五彩斑斓的背景板前,《森林冒险》开演。
轮到顾屿扮演的狐狸出场了。他顶着毛茸茸的橙色狐狸头套,头套有点大,歪歪斜斜,穿着不合身的亮片马甲,努力回忆着吴振海说的“面瘫也行”,板着脸,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念着诱骗台词:
“小公鸡……跟我走……有虫子。”
台下的小朋友安静了一秒,然后一个小胖子奶声奶气地喊:“这个狐狸叔叔好笨哦!”
“一点都不像坏蛋!”一个小女孩附和。
“嘘——!”一片小小的嘘声响起,还夹杂着几声稚嫩的笑。
顾屿顶着歪斜的头套,站在台上,感觉比面对陈震的批评还尴尬。狐狸头套下的脸瞬间红透,幸好没人看见。他硬着头皮继续演,念到狐狸被蜜蜂追的台词时,干脆破罐子破摔,学着昨天刘姐抱怨腰疼的样子,抱着头在台上笨拙地乱窜,嘴里干嚎:“哎哟!疼!我的毛!我的尾巴!”
这笨拙又夸张的狼狈样,反而戳中了小朋友的笑点!
“哈哈哈!狐狸变成刺猬啦!”
“跑得好慢!像乌龟!”
“叔叔摔跤啦!好搞笑!”
嘘声变成了哄堂大笑。连台下带班的老师都忍俊不禁。
顾屿听着孩子们纯真的笑声,尴尬之余,心里那根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他索性放开了,不再纠结“狡诈”,就演这只笨拙、倒霉、有点好笑的“面瘫”狐狸。被蜜蜂“蜇”得满场乱滚时,动作更加笨拙滑稽;气急败坏跳脚时,跳得像只炸毛的肥猫。
演出结束谢幕。演小英雄的小演员们收获热烈掌声。轮到顾屿这只“笨狐狸”时,掌声稀稀拉拉,但笑声还没停。一个小男孩跑上台,小手摊开,里面是两颗裹着彩色糖纸的巧克力豆。
“狐狸叔叔,”小男孩眼睛亮晶晶的,“给你吃糖!你摔跤的样子……好好玩!” 说完,害羞地把糖塞进顾屿手里,扭头跑了。
顾屿握着那两颗带着孩子体温的糖豆,站在乱糟糟的舞台中央,狐狸头套歪得更厉害了。他看着台下还在咯咯笑的小朋友们,再看看手心里那两颗廉价的、却无比真诚的糖果,一种奇异的暖流涌上心头。原来演戏,不一定非要苦大仇深、千锤百炼。能把快乐带给别人,哪怕只是最笨拙的方式,似乎……也不错?
晚上回到冰冷的阁楼,顾屿把那两颗彩色糖豆郑重地放在窗台上。小电暖器嗡嗡作响,他盘腿坐在地上,一碗冒着热气的红烧牛肉面——今天“片酬”是一小箱幼儿园送的临期牛奶和几包泡面。
他翻着《淬火集》,秦老头那些刻薄的批注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翻到那页“演戏是把自己这把刀磨快了,捅开生活这层皮”,他的目光停留在旁边空白处自己之前写下的疑问:“劈开什么?怎么劈?”
窗台上,两颗彩色糖豆在昏暗光线下像小小的宝石。楼下小街的喧嚣隐约传来:夜市摊主的吆喝、情侣的嬉笑、醉汉含糊的歌声……他想起白天幼儿园孩子们纯真的笑声,想起王姐的枸杞茶和刘姐的抱怨,想起陈伯提起老伴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暖意,甚至想起吴振海骂他时那恨铁不成钢的暴躁。
生活这层皮……原来底下不全是血、脓和苦难。还有热乎乎的包子,有八卦带来的哄笑,有笨拙演出换来的两颗糖豆,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温暖,也有像吴振海那样别扭的关心。
他拿出铅笔和一张废纸,没有画那些“带刀”的路人。他凭着记忆,勾勒出下午幼儿园礼堂的场景:歪戴狐狸头套的自己笨拙地抱着头,台下是几个笑得前仰后合、脸蛋红扑扑的小朋友轮廓。线条很粗糙,但抓住了那种笨拙的滑稽感和孩子们纯粹的笑脸。
画完,他在旁边空白处,模仿秦老头的狂放笔迹,用力写下一行字:
“刀,不一定非要劈开黑暗。能劈开一丝让人笑出来的缝隙,也是本事。”
写完,他看着那幅简陋的速写和那行字,端起泡面碗,狠狠嗦了一大口。滚烫的面汤混着浓重的味精香精味滑下喉咙,带来一种简单粗暴的满足感。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冰冷而遥远。但阁楼里,泡面的热气、速写上的笑脸、窗台上的彩色糖豆,还有肚子里那点暖意,让他觉得,这条磨刀的路,似乎也没那么冰冷刺骨了。
他拿起那本《淬火集》,轻轻拍了拍封面,像是在跟某个脾气暴躁的老头隔空对话:“淬火……慢慢淬。劈开什么……边活边想吧。” 顾屿继续对付那碗廉价却热乎的晚餐。屋外寒风呼啸,小小的阁楼里,却弥漫着人间烟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