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的辛辣气还没在剧团小食堂散尽，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排练厅角落那个加固过的破马扎上，就多了一沓皱巴巴的稿纸。顾屿盘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面前摊着纸笔，眉头拧成了疙瘩。
“狐狸精续集”？
敬老院那帮老小孩点名的玩意儿，像块烫手山芋塞进他怀里。他演过影七冰冷的刀锋，演过哑巴学徒沉默的汗水，演过被命运碾碎的饿殍，甚至演过被鹅追杀的倒霉蛋……可这哄老头老太太开心的滑稽戏？还是“封神”之后的续集？压力山大。
他抓了抓头发，笔尖在纸上戳了半天，只憋出几个干巴巴的词：“狐狸又偷鸡……被识破……更倒霉……” 毫无新意。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光柱里尘埃飞舞。他烦躁地丢下笔，目光扫过空荡荡的排练厅，落在道具架上那把缠着麻绳的道具柴刀上。哑巴学徒最后举起它的画面闪过脑海，带着千钧之力。
“刀……”他喃喃自语，脑子里却蹦出敬老院那个轮椅老爷爷塞给他的、压扁的荷包蛋。滚烫的，带着老人体温。
“顾屿哥！”前台小妹的声音带着点兴奋，打破了清晨的宁静，“电话！是上次那个许忱导演！说是有急事找你！”
许忱？顾屿心里咯噔一下。上次拒绝《锈蚀齿轮》后，他以为这事就翻篇了。他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到前台接起电话。
“顾屿！救命啊！”许忱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带着火烧眉毛的焦灼，“江湖救急！真不是框你！我那个男二陈默！原定演员昨晚拍夜戏摔了！脚踝骨折！最少歇三个月！戏都拍了三分之一了！整个剧组现在全乱套了！停一天烧的都是钱啊！”
顾屿握着听筒，没说话。他能想象电话那头片场的兵荒马乱。
“顾屿！算我求你了！”许忱语气近乎恳求，“我知道你上次拒了，肯定有你的道理。但现在真是十万火急！我脑子里翻遍了，只有你能接这个盘！陈默那股子劲儿，跟你演哑巴学徒抡锤子的时候一模一样！沉默底下压着火！是活的！不是演出来的！片酬！我给你加！档期！我死磕吴导去协调！只要你能来！救场如救火！”
许忱的语速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压力和诚意。片酬……档期……救火……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和压迫感，像潮水般冲击着顾屿。
他沉默着。眼前闪过《锈蚀齿轮》剧本里陈默在汽修厂昏暗灯光下，沉默地拧动扳手，眼神像淬了毒的刀的画面。那感觉，确实熟悉。但他也想起吴振海那句硬邦邦的“心不定，演个屁”，想起青林排练厅里那粗糙真实的汗水味，想起自己刚刚摊开的那沓关于“笨狐狸”的废稿。
“许导，”顾屿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剧本……能再发我看看吗？现在这个陈默的部分。”
“没问题！马上发你邮箱！所有关于他的戏份，分场、台词、人物小传，全发你！”许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速更快，“你尽快看！有任何问题随时打我电话！二十西小时待机！”
挂了电话，顾屿站在原地，感觉手心有点潮。手机邮箱提示音很快响起，新邮件带着巨大的附件。他没立刻回角落，而是走到窗边。清晨的阳光给老厂区斑驳的红砖墙镀上了一层淡金。远处传来早班公交进站的刹车声，城市开始苏醒。他需要冷静。
一整天，顾屿都有些心不在焉。搬布景时差点撞到柱子，被吴振海吼了一嗓子。排新戏时，他演一个只有两句台词的背景板工人，眼神却飘得老远。
午饭时间，剧团食堂。顾屿端着碗清汤寡水的面条，坐到角落。王姐端着大海碗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顾，听说……那个大导演又找你了？拍电视？”
消息传得真快。顾屿“嗯”了一声，低头扒拉面条。
“好事啊！”王姐眼睛发亮，“片酬肯定高！能还不少债吧？吴导那儿……我去帮你说说？”
“王姐，”顾屿抬起头，“我……还没想好。”
“有啥好想的！”刘姐也端着碗挤过来，嗓门没收住，“多好的机会！总比在咱们这儿天天演背景板强！你看你，又会演哑巴又会演狐狸，多能耐！去！姐支持你！”
周围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眼神各异。羡慕，好奇，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好像自家好不容易养壮实点的白菜，要被猪拱了。
“吵吵什么！”吴振海的声音像炸雷，他端着饭盆走过来，脸色阴沉，“吃饭都堵不住嘴？”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顾屿，又扫过王姐刘姐，最终落在顾屿脸上，语气硬邦邦的，“想去就去！青林庙小，容不下你这尊马上要飞升的大佛！别在这儿魂不守舍耽误大家排戏！”
这话刺耳。顾屿握紧了筷子。王姐刘姐也不敢吭声了。
下午排练间隙，顾屿避开人，在堆满废弃布景的仓库角落里，用手机快速翻看许忱发来的剧本。陈默的戏份被重点标注出来。在汽修厂油腻肮脏的环境里，在顾客的抱怨和机器的轰鸣中，这个沉默的哑巴工人，用沾满油污的双手和冰冷的扳手，一点点组装、修复着那些瘫痪的钢铁巨兽。他的眼神空洞麻木，只有在某些瞬间——比如看到电视新闻里某个肇事逃逸的富家子弟照片时——才会爆发出刻骨铭心的、如同淬火时迸溅的冰冷火星！那是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仇恨和力量，与他抡锤打铁时凝聚的专注和狠劲，在灵魂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这角色……像一把裹满油污、却依旧渴望着饮血的刀！和他心里正在淬炼的那把，材质相似！
“看什么呢？鬼鬼祟祟的。”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顾屿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陈伯拄着拐棍，不知何时站在阴影里，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亮着的手机屏幕。
“陈伯……”顾屿下意识想收起手机。
“许忱那小子的戏？”陈伯慢悠悠地问，语气听不出情绪，“陈默？”
顾屿点头。
陈伯沉默了几秒，用拐棍点了点地上一块布满灰尘的废弃齿轮：“戏，如人生。齿轮卡死了，要么换新的，要么……找到卡住它的那粒砂，把它剔出来。”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屿脸上，“你心里那把刀，磨了这么久，是光在镜子里比划，还是真想找块硬骨头试试锋口？”
陈伯的话像一记闷锤，敲在顾屿心上。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陈默那双充满恨火的眼睛，再看看自己磨出薄茧、还沾着剧团木屑的手。在青林，他找到了“根”，淬炼了“胚”。但一把刀，最终的价值，不就是在劈砍中验证吗？许忱的剧，是硬骨头，也是试刀石！更是他劈开债务困境的机会！
傍晚收工，夕阳把老厂区的影子拉得很长。顾屿没急着走，他走到吴振海那张堆满剧本和杂物的破桌子前。吴振海正烦躁地划拉着什么，头也不抬。
“吴导。”顾屿声音平静。
“嗯？”吴振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许导的戏，我接了。”
吴振海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一丝意料之中的嘲弄。
顾屿迎着他的目光，脊背挺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片场在邻市影视基地，离得不远。许导说，会尽量把我的戏份集中安排。没我戏的时候，当天收工我就回来。”
他顿了顿，眼神无比认真：
“剧团的活儿，该搬布景搬布景，该演饿殍演饿殍，该琢磨‘狐狸精续集’……我接着琢磨。绝不耽误。” 最后西个字，他说得斩钉截铁。
吴振海盯着他看了足有十秒钟。那眼神像要把他骨头缝都看穿。排练厅里其他人都屏住了呼吸。终于，吴振海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行！”他声音依旧硬邦邦，像块石头，“记住你说的话！滚回来晚了，耽误排练，看我不抽你！” 骂完，他低下头，继续烦躁地划拉剧本，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顾屿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他对着吴振海的侧影，无声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走出排练厅大门时，夕阳的金辉正好落在他身上。他拿出手机，给许忱发了条短信：
【许导，陈默，我演。明天我去剧组报道。】
发完信息，他抬起头，看着天边燃烧的晚霞，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工厂铁锈味的空气。心里那把沉甸甸的刀，似乎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碰撞，在鞘中发出无声的嗡鸣。淬火之后，终要开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