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哐当哐当的节奏，像催眠曲。顾屿靠着窗，手里那罐农场野蜂蜜在掌心里温温的，金黄的蜜糖随着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绿意渐深，有了初夏的蓬勃。他闭上眼，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农场的青草味、剧团食堂的油烟味，还有敬老院消毒水混合着老人身上淡淡药味的气息。几天的综艺像是偷来的一段田园插曲，现在，铁轨正把他拽回那个充满油漆味、汗水味和叮叮当当声响的老厂区。
推开青林剧团那扇沉重的铁门，熟悉的、混杂着木头、灰尘和松节油的味道扑面而来。排练厅里正吵吵嚷嚷。
“吴导！真得改改！”刘姐叉着腰，嗓门洪亮，“金枝这段哭诉，光嚎不行！得有个物件儿！她男人留下的破烟袋锅子？或者孩子的小鞋？攥在手里，那才叫剜心！”
“对对对！”王姐在旁边帮腔，“光干嚎，观众听着累！得有个抓手！”
吴振海抱着胳膊，眉头拧成疙瘩，盯着剧本没吭声，显然在琢磨。
顾屿拎着包，安静地站在门口阴影里，没打扰。角落里，陈伯慢悠悠地泡着茶，抬眼瞥见他，浑浊的老眼眯了眯，几不可察地扬了扬下巴，算是打过招呼。
“哟！咱们的‘田园刀神’兼‘被鹅追的男人’回来啦！”眼尖的小鹿（剧团里一个年轻演员，不是综艺咖）模仿着网上的梗，夸张地喊了一嗓子。排练厅瞬间安静，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顾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平静地点点头：“嗯，回来了。” 他把旅行包放在自己那个加固过的破马扎旁，从里面拿出那罐野蜂蜜，走到王姐和刘姐旁边，递过去：“农场带的，野蜂蜜，挺甜。”
“哎哟！谢谢小顾！”王姐喜笑颜开地接过，凑到鼻子下闻，“真香！还是咱们小顾实在！”
刘姐也拍了他胳膊一下：“算你小子有良心！没白疼你！” 她嗓门大，震得顾屿耳朵嗡嗡响。
连皱着眉的吴振海都抬眼看了那蜂蜜罐子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话。
气氛微妙地松弛下来。顾屿走到角落，习惯性地拿起一块废弃的木料和砂纸，开始无意识地打磨。粗糙的摩擦声，木屑簌簌落下。他听着刘姐和王姐继续跟吴导争论“抓手”道具，听着年轻演员们插科打诨，一种奇异的踏实感包裹了他。这里没有综艺镜头下的刻意，只有粗糙的、带着毛边的真实生活。他回来了。
第二天下午，阳光正好。城东“夕阳红”敬老院的小活动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老人气息。一群穿着整洁、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坐在小塑料椅上，眼神或期待或茫然。舞台？就是一块铺着红毯的空地，背景挂着歪歪扭扭的“森林冒险”手绘海报。
青林剧团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布置。顾屿顶着那个熟悉的、有点歪斜的橙色狐狸头套，穿着亮片马甲，努力无视头套里闷热的气息和视野受限的别扭。他旁边站着几个同样穿着廉价动物服装的年轻演员，扮演小公鸡、小松鼠和小熊。
“咳咳！小朋友们……啊不，爷爷奶奶们！”临时客串主持人的小鹿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活泼，“今天，青林话剧团给大家带来精彩的童话剧——《森林冒险》！大家鼓掌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演出开始。
剧情幼稚，台词夸张。小公鸡的演员用力过猛，声音尖得刺耳。小松鼠蹦蹦跳跳，差点被自己尾巴绊倒。台下有老人打起了哈欠，有老人低声交谈，眼神飘忽。
轮到顾屿的狐狸出场了。他顶着歪斜的头套，板着脸（头套也看不出表情），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念台词：“小公鸡……跟我走……有虫子。”
台下依旧没什么反应。几个老人茫然地看着他。
突然，一个坐在前排、穿着红色毛线背心的老太太，眯着眼仔细看了看顾屿，然后扯了扯旁边老姐妹的袖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诶？老李头，你看这狐狸……像不像咱楼下老王？整天板着个脸，走路慢吞吞那个？”
“哎！你别说！真像！”老李头推了推老花镜，乐了，“老王！老王狐狸精！”
“噗——”旁边几个耳朵灵的老人也听清了，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像投进平静水面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台下响起一片低低的、带着老人特有腔调的哄笑。
顾屿在头套里愣了一下。老王？狐狸精？这意外的“联动”让他有点懵。但台下那轻松的笑声，像开关一样，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想起在幼儿园被嘘的尴尬，想起在农场被鹅追的狼狈，想起秦老头那本破册子里说的“劈开一丝让人笑出来的缝隙”。
行吧！笨狐狸就笨狐狸！他索性放开了，不再纠结“狡诈”，就顺着这“老王狐狸精”的设定演！诱骗小公鸡时，他故意把声音放得更慢、更平，动作更加僵硬笨拙，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
“虫……子……很……新……鲜……”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还配合着僵硬地搓了搓手（爪子）。
“哈哈哈！老王！老王出来偷鸡啦！”
“这狐狸走路跟老王一模一样！慢半拍！”
台下的笑声更大了，带着找到共鸣的欢乐。
等演到狐狸被蜜蜂追的戏份，顾屿更是将笨拙发挥到极致。抱着头，脚底拌蒜，在小小的“舞台”上踉踉跄跄，像个喝醉的胖狐狸，嘴里干嚎：“哎哟！尾巴！我的……毛！” 那狼狈样，活脱脱就是楼下那个走路慢吞吞、总是一脸严肃的老王在倒霉！
整个活动室彻底被笑声淹没。老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拍着大腿，有的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连原本打哈欠、聊天的老人也被感染，咧着嘴笑起来。场面一度失控，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演出结束谢幕。其他角色收获礼貌的掌声。轮到顾屿这只“老王狐狸精”，掌声热烈了许多，还夹杂着善意的喊声：“老王！演得好！”“狐狸精！下次再来啊！”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爷爷，颤巍巍地由护工推着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纸巾小心包着的东西，塞到顾屿（还戴着狐狸头套）手里，声音含糊却带着笑意：“孩子……辛苦……吃……鸡蛋……”
顾屿在闷热的头套里，握着那枚还带着老人体温的、有点压扁的蛋，愣住了。隔着毛茸茸的头套，他看不清老人的脸，只听到周围善意的笑声和掌声。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演出成功的荒谬感和被认可的触动，涌上心头。这感觉，比在《归园田居》干完活喝蜂蜜水，还要……甜？
回到剧团，顾屿“敬老院封神”的事迹己经传开了。
“老王狐狸精！哈哈哈哈！小顾你这外号绝了！”刘姐笑得首拍大腿。
“听说你收获了一枚‘荣誉蛋’？快拿出来看看！”王姐好奇地凑过来。
连吴振海都难得地没板着脸，嘴角抽动了几下，看着顾屿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纸巾包着的、卖相不佳的蛋，哼了一声：“出息！一个蛋就乐成这样？”
顾屿把蛋小心放好，没辩解。他发现剧团里的人看他的眼神更亲近了，带着点看自家“傻孩子”的调侃和包容。“老王狐狸精”成了他的新代号，比“小顾”叫得更顺口。
晚上排练结束得晚。顾屿最后一个离开排练厅，正准备锁门回他那冰冷的阁楼，就闻到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辛辣和油脂香气的味道。循着味儿走到剧团那个油腻腻的小食堂，发现灯还亮着。
推开门，热气扑面。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方桌上摆着一个咕嘟冒泡的铜火锅！红油翻滚，里面煮着肉片、毛肚、鸭血和各种蔬菜。桌边围坐着吴振海、陈伯、刘姐、王姐，还有几个年轻演员，正吃得热火朝天，脸颊通红。
“哟！‘老王’回来啦！”刘姐眼尖，立刻招呼，“快！就等你了！老陈头今天出血本，弄了个火锅！庆祝咱们‘老王狐狸精’敬老院封神！”
王姐首接塞给他一副碗筷：“赶紧坐下！肉都快被老吴捞光了！”
顾屿有点懵。陈伯慢悠悠地涮着一片毛肚，眼皮都没抬：“庆祝？想多了。天冷，吃点热乎的。顺便……喂饱你们这群崽子，省得明天排练喊饿。” 语气依旧硬邦邦，但往锅里下肉片的动作却没停。
吴振海正跟一块煮老的鸭血较劲，闻言抬起头，油光满面的脸上带着嫌弃：“愣着干嘛？坐下吃！不吃饱哪有力气明天搬布景？”
顾屿被按在唯一空着的小板凳上。碗里瞬间被刘姐夹满了肉和菜。滚烫的红油汤汁裹着食材，辛辣鲜香在口中炸开，一路暖到胃里。汗水立刻冒了出来，额头鼻尖全是细密的汗珠。他不太能吃辣，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脸憋得通红。
“哈哈哈！‘老王’不行啊！这点辣都扛不住？”小鹿递过来一瓶冰啤酒。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王姐又给他捞了勺清汤里的青菜。
陈伯把自己面前没怎么动的一碟香油蒜泥碟推到他手边：“蘸这个，解辣。”
小小的食堂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火锅咕嘟作响，冰啤酒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家聊着排练的糗事，吐槽吴振海的暴君行径，也聊着敬老院老人的可爱。顾屿被裹挟在这片嘈杂、辛辣、却无比真实的烟火气里，额头冒着汗，嘴唇被辣得红肿，心里那把曾经只想着“劈开”黑暗或困境的刀，似乎也被这浓烈的生活气息浸润得柔和了几分。
他端起冰啤酒，灌了一大口，冰凉驱散了舌尖的灼烧感。他看着锅里翻滚的红油，看着周围吃得毫无形象却笑容满面的同伴，看着吴振海被辣得龇牙咧嘴还不停下筷子的样子，看着陈伯慢条斯理却精准捞走最后一片毛肚的动作……
“老王狐狸精，”吴振海忽然隔着雾气喊他，手里举着啤酒瓶，“敬老院那帮老小孩说了，下个月他们过集体生日，点名要看狐狸精续集！剧本……你自己琢磨琢磨！演砸了，小心你的‘封神’蛋！”
众人哄笑起来。顾屿看着吴导那被火锅热气熏得泛红、却依旧带着点“暴君”余威的脸，再看看自己碗里堆成小山的菜，嘴角终于忍不住，在氤氲的热气中，缓缓地、清晰地向上扬起。
他举起啤酒瓶，瓶身还挂着冰凉的水珠，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火锅的喧嚣：
“行。吴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