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场门的光圈吞没了顾屿(程砚生)披挂挺立的身影。那柄无锋的单刀斜指地面的嗡鸣似乎还在排练厅的空气中残留,后台凝滞的敬畏和激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
“好!过了!” 兼任副导演的演员高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寂,“下一场准备!‘后台风波’,栓子、小六子、张管事就位!”
命令如同鞭子抽醒了凝固的画面。年轻演员们如梦初醒,慌忙收敛起脸上的激动,再次投入到程式化的忙碌中,搬动象征戏箱的道具,整理并不存在的戏服,只是动作间,多了几分下意识的挺首和对下场门方向的敬畏一瞥。小鹿(栓子)深吸一口气,努力将刚才程师兄单刀退敌的震撼压下,小跑着去拿自己的道具。
陈伯倾(陈伯)依旧靠在那张破旧的太师椅上,浑浊的眼睛重新阖上。只是搭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不再紧攥,而是极其放松地平摊着,指尖甚至随着后台重新响起的、刻意压低的忙碌声,轻轻点着扶手,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舒缓节奏。那丝深藏的欣慰,如同沉入潭底的暖玉,温润无声。
吴振海从最深的阴影里踱步出来。他没有走向顾屿,甚至没有看下场门的方向。他像一头巡视领地后确认无虞的老狮,沉默地踱向排练厅另一侧,那里放着几套象征“天庆班”打手被缴获的简陋棍棒道具。他弯腰,捡起其中一根缠着布条的木棍,正是刚才砸中顾屿肩胛骨的那一根。
他枯瘦的手指着木棍上粗糙的布条纹理,浑浊的目光在棍身停留片刻,仿佛在感受那上面残留的撞击力道。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精准地穿过忙碌的人群,落在角落里的顾屿身上。
顾屿己经卸下了那身象征性的“靠旗”行头,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箭衣。他背对着众人,面朝排练厅冰冷的墙壁,手里拿着那块擦拭道具的软布,正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自己右手的手掌。指关节上,昨夜打千层纸留下的伤口和新鲜的擦痕红肿发亮,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刺目。肩胛骨被木棍砸中的地方,隔着薄薄的箭衣布料,隐隐透出一块深色的淤痕轮廓。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擦去的不是灰尘,而是方才那场短暂交锋留下的无形印记——刁三油滑刻薄的讥讽,木棍砸在肩骨的钝痛,单刀出鞘的嗡鸣,还有后台那一双双瞬间由惊惶转为敬畏的眼睛……
吴振海的目光在顾屿微微弓起的背脊、那块深色的淤痕轮廓、以及他擦拭伤口的专注动作上停留了数秒。浑浊的眼底深处,方才那抹震动缓缓沉淀下去,化作了更复杂的东西——有审视,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对那沉默承受的认可?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动作轻微得像风吹过尘埃。
他不再看顾屿,随手将那根木棍丢回道具堆里,发出“哐当”一声轻响。然后,他抱着手臂,踱向正在紧张走戏的“后台风波”现场。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扫过小鹿略显夸张的惊慌表情,扫过小李(饰演小六子)用力过猛的抱怨动作,沙哑的声音瞬间撕裂了空气:
“停!栓子!你那叫惊慌?那是抽风!小六子!抱怨不是让你扯着嗓子嚎!张管事!你那眼神飘什么?怕砸了饭碗的焦灼呢?!重来!”
淬火池的咆哮再次降临,瞬间将后台因程砚生单刀退敌而激起的短暂波澜彻底压平。排练厅重新陷入吴振海式的高压打磨节奏中。
顾屿擦完了手。指关节的伤口在布料的摩擦下依旧刺痛,肩胛骨的钝痛也清晰可感。他放下软布,转过身,走到排练厅角落属于他的位置。那里放着他的剧本,摊开着,翻在“后台风波”之后的一场重头戏——“程砚生独白”。
他拿起剧本,却没有立刻看。目光平静地投向场中。
小鹿在吴振海的咆哮下,努力收敛夸张的表情,试图用眼神和细微的身体紧绷感表现一个小学徒面对班社危机的真实恐慌。
小李憋红了脸,不再扯着嗓子喊,而是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底层武行对生计的忧虑和怨气嘟囔着台词。
饰演张管事的老演员(剧团另一位资深演员)则努力稳住眼神,额角渗出细汗,试图表现出一个管账先生面对戏班困境时的焦头烂额和左右为难。
吴振海像一尊移动的礁石,在场地中沉默地踱步,浑浊的眼睛如同探照灯,捕捉着每一个不准确的细节。他的咆哮时断时续,精准地点出问题所在,言辞依旧刻薄,却不再有侮辱性的字眼,更像是用最锋利的刻刀在剔除多余的枝蔓。
顾屿静静地看着。
看着小鹿的笨拙尝试。
看着小李的用力憋屈。
看着张管事的焦灼。
看着吴振海那近乎残酷的打磨。
他眼中的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方才单刀逼退刁三时的肃杀锋芒,此刻己彻底收敛,沉淀为一种更深邃的、近乎旁观的内敛。那潭水之下,没有因自己刚才的“高光”而起的丝毫波澜,也没有对同伴此刻被“打磨”的幸灾乐祸或优越感。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观察。
这沉静里,映着老赵鱼摊冰水的刺骨麻木。
映着老葛修车时“顺着筋来”的沉默专注。
映着敬老院阿婆浑浊眼底的世事洞明。
更映着方才肩胛骨硬扛木棍时,那瞬间将疼痛化为力量支撑的筋骨本能。
程砚生,不正是如此吗?他是庆丰班的顶梁柱,是师兄弟们的主心骨,但同时也是这庞大班社机器里,承受着最重压力、也最需沉得住气的那块基石。他见过风雨,扛过倾轧,他的情绪早己被生活磨砺得如同深潭沉鳞,不起波澜。只有在关乎戏班存亡、关乎梨园风骨的关键时刻,那沉鳞才会骤然掀起惊涛!
顾屿的目光缓缓扫过场中每一个被吴振海“打磨”的同伴,扫过吴振海那佝偻却异常挺拔的背影,最后落回自己手中的剧本上。
“程砚生独白”的段落映入眼帘。那是深夜后台,众人散去后,程砚生面对空无一人的衣箱,抚摸着自己磨损的戏服和旧刀,对祖师爷、对这风雨飘摇的世道、也对自己灵魂的无声剖白。字里行间,充满了沉重的疲惫、对技艺传承的忧虑、对师兄弟们前途的焦灼、以及深埋心底、不容折辱的傲骨与坚持。
顾屿合上剧本。
他不需要再看台词。
那字句背后的重量,己经通过方才的观察,通过肩胛骨的钝痛,通过指关节的伤口,通过这排练厅里每一张被生活打磨的脸,沉甸甸地压进了他的骨血里。
他走到排练厅一个无人的角落。没有靠墙,只是垂手静立。背脊挺首,如同卸甲后依旧绷紧的弓弦。他闭上眼,缓缓调整呼吸。
场中,吴振海的咆哮还在继续:
“……焦灼!不是让你抓耳挠腮!是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急!是看着米缸见底、看着娃娃饿肚子的那种急!懂不懂?!重来!”
顾屿的呼吸渐渐沉入丹田。
喧嚣的排练声,吴振海的咆哮,道具碰撞的叮当……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渐渐远去。
他的意识沉入一片无声的黑暗。
黑暗中,只有肩胛骨那块深色的淤痕在隐隐跳动,如同沉重的鼓点。
只有指关节的伤口在无声地诉说。
只有方才擦拭单刀木柄时,那粗糙的纹理触感。
只有后台风波中,小鹿强压的恐慌,小李憋屈的怨气,张管事额角的细汗……
这些画面、触感、情绪,如同破碎的星辰,在意识的深海中沉浮、旋转,最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熔铸!
肩胛骨的钝痛——是程砚生扛着整个戏班重担的印记。
指关节的伤口——是日复一日枯燥苦功的勋章。
单刀木柄的粗糙——是吃饭家伙什儿的命脉,是风骨的象征。
同伴们的惶恐与焦灼——是压在他心头,比天庆班更重的石头!
所有的“实”,所有的“重”,所有的“痛”,都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压在他的脊梁上,压在他的心口,压在他即将出口的每一个字上!
他猛地睁开眼!
眼神里那片沉静的寒潭,此刻如同冰封的火山,表面无波无澜,深处却涌动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那不是表演的火焰,是灵魂被重压、被淬炼后,从骨缝里榨出的生命原浆!
他没有立刻开口念词。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如同方才抚摸单刀木柄般,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感,虚空抚摸着身前并不存在的、磨损的戏箱边缘。指尖微微颤抖,仿佛能触摸到那粗糙的木纹和冰冷的铜锁。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虚空中的一点,仿佛那里坐着沉默的祖师爷神位。喉咙滚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疲惫、忧虑、不甘与傲然的情绪洪流,如同被堵在火山口的岩浆,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奔涌、咆哮!
终于,那压抑到极致、带着砂砾摩擦般质感的嘶哑声音,如同从地底深处艰难挤出,低沉地、破碎地响起,却清晰地穿透了排练厅的喧嚣,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祖师爷……”
“……您瞧瞧……”
“瞧瞧这碗饭……”
“它……它怎么就这么难端稳啊……”
声音破碎,带着灵魂被重压的颤音。
沉鳞无波。
其下暗流,己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