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粗粝的砂石在锈蚀的铁皮上刮擦，低沉地、艰难地从顾屿（程砚生）干涩的喉管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粘滞感，仿佛在拖拽着无形的千斤重担。
排练厅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吴振海的咆哮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小鹿（栓子）手里整理的道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李（小六子）张着嘴，忘了自己下一句台词。
张管事额角的汗珠凝滞在皱纹里。
老张叼着的烟斗不知何时熄灭了，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
连陈伯倾（陈伯）搭在扶手上的枯瘦手指都猛地蜷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皮骤然掀开！
所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排练厅那个无人的角落！
顾屿站在那里。
没有面对虚拟的衣箱。
没有望向臆想的祖师爷牌位。
他只是垂手静立，背脊挺首如卸甲后依旧绷紧的弓弦。
他的右手虚空悬停在身前，五指微微张开，指尖以一种极其细微的幅度颤抖着，仿佛在触摸着那并不存在的、冰冷粗糙的戏箱边缘，感受着岁月和汗水浸透的木纹。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悲怆的沉重感，每一次指尖的微颤，都像在触碰一道无形的伤口。
他的脸微微侧着，下颌线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目光投向排练厅斑驳墙壁上某一块深色的水渍，但那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穿透了时空，死死钉在某个遥远而沉重的点上。那眼神里没有泪光，没有哀伤，只有一片深不见底、仿佛被生活彻底榨干的疲惫和茫然。像一口枯竭了所有泉眼的深井，只剩下干涸龟裂的井壁。
“难端稳啊……”
这声近乎叹息的低语，带着灵魂被重压碾磨后渗出的血丝，在死寂的排练厅里回荡。不是控诉，不是抱怨，而是陈述一个冰冷到令人窒息的事实。
他虚空抚摸的手缓缓垂落，无力地贴在身侧的旧箭衣上。布料粗糙的触感似乎唤回了他一丝神志。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垂落的手上。指关节上，昨夜千层纸留下的伤口红肿发亮，新鲜的擦痕渗出微小的血珠，在昏黄的灯光下刺目惊心。
他看着那双手。
这双在鱼摊冰水里泡出薄茧的手。
这双在《惊雷》雨夜搏杀中留下疤痕的手。
这双在千层纸的屏障上磨出血口的手。
这双在方才，握着无锋单刀逼退宵小的手。
此刻，它们空空如也，伤痕累累，微微颤抖。
“……手上这点玩意儿……”
顾屿的声音更低了，像喃喃自语，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嘲和无力。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指头冻僵了，也攥着枪杆……”
“汗珠子砸进眼里，也瞪圆了眼珠子练……”
“就想着……把祖宗传下来的这点东西……接住了……传下去……”
他缓缓抬起那双手，举到眼前。动作沉重，仿佛那双手有千钧重。他凝视着指关节的伤口和薄茧，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饱经沧桑的器物。
“……可祖师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死死钉向那块墙壁上的水渍！空洞的眼底，那片被榨干的疲惫和茫然深处，一股被压抑到极限的、混杂着不甘、愤怒和巨大悲凉的熔岩，轰然冲破冰封的潭面！
“……这世道！它容不下这点真东西啊！”
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破碎，却带着撕裂灵魂的绝望力量！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
后台的年轻演员们浑身一震！小鹿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小李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张管事脸色煞白！
顾屿的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爆发而微微颤抖，背脊却依旧挺得笔首！他像一杆被狂风暴雨猛烈抽打、却死死钉在原地的旗杆！
“天庆班堵门砸场子……”
“同行倾轧挖墙脚……”
“人心散了……饭碗要砸了……”
“我程砚生……”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胸口！发出沉闷的“咚”声！力道之大，让整个身体都晃了一下！
“我这一身骨头！这点玩意儿！”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带着血沫的腥气：
“顶得住刀枪！顶得住棍棒！”
“可我……”
他死死盯着虚空，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处宣泄的悲怆和茫然：
“我他妈……顶不住这世道的寒碜啊！”
最后几个字，如同泣血的哀鸣，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无力感，在排练厅的穹顶下轰然炸开！余音在死寂中嗡嗡作响！
整个空间仿佛被冻结了。
后台的空气沉重得如同水银。
小鹿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淌。
小李眼眶通红。
张管事深深垂下了头。
老张的烟斗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脆响。
陈伯倾搭在扶手上的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底，那片深沉的欣慰早己被巨大的震动和难以言喻的痛楚取代！
吴振海！
这个永远像淬火礁石般冷硬的男人！
他抱着的手臂不知何时己经彻底放下！佝偻的身体绷得笔首！浑浊的眼睛瞪得滚圆！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惊愕、震动、难以置信——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剧烈地激荡、沸腾！他死死盯着顾屿颤抖却挺首的背脊，盯着他砸在胸口后微微痉挛的拳头，盯着他那双饱含血泪、充满巨大悲怆茫然的眼睛！
那不是表演！
那绝不是表演！
那是将灵魂彻底撕裂、把血肉筋骨都碾碎了融进角色里、从骨缝里榨出来的生命原浆！是程砚生积压半生的屈辱、不甘、守护和绝望！是横店泥沼的腥臊、债务枷锁的冰冷、金梧桐光环的虚幻、冰水重压的刺骨、千层纸磨砺的沉痛……所有经历熔铸后，借程砚生之口发出的、对这个操蛋世界的无声控诉！
顾屿保持着那个砸胸的姿势，身体因为情绪的剧烈宣泄和体力的透支而微微晃动。胸口被砸的地方传来闷痛，喉咙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但那片深潭般的沉静，却奇迹般地重新覆盖了他眼底的悲怆和茫然。只剩下一种近乎虚无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寂。
他缓缓放下砸在胸口的拳头。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卸下万斤重担后的虚脱。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微微垂下眼帘。
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伤痕累累的手掌上。
仿佛那里托着的，是庆丰班摇摇欲坠的招牌，是祖师爷沉甸甸的饭碗，也是他自己……被彻底掏空了的灵魂。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顾屿粗重而破碎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排练厅里沉重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瞬。
也许是一个世纪。
角落里，一声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打破了凝固的沉默——是小鹿。他再也忍不住，用手死死捂住了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这声抽泣如同信号。
小李用力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睛。
张管事深深叹了口气。
老张弯腰捡起掉落的烟斗，手指有些哆嗦。
陈伯倾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头，那枯瘦的手背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甲印痕。他闭上眼，靠回椅背，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刚才那场灵魂风暴也抽干了他的力气。
吴振海依旧僵立在那里。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顾屿垂手静立的侧影。
那眼神里的惊涛骇浪渐渐平息。
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凝固的……震撼？
还有一丝……
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
敬畏？
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脚步。
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他走向顾屿。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在距离顾屿三步远的地方，他停下了。
浑浊的目光在顾屿微微颤抖的指尖、肩胛骨那块深色淤痕的轮廓、以及他低垂眼帘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上，缓缓扫过。
吴振海张了张嘴。
喉咙里发出几声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响。
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那动作轻微得如同尘埃飘落。
然后，他猛地转过身！
不再看顾屿一眼！
也不再理会排练厅里任何人的反应！
他佝偻着背脊，迈着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脚步，一步一步，朝着排练厅厚重的大门走去。
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
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和一种……仿佛刚刚目睹了神迹降临又骤然离去的……孤寂？
淬火的刀锋，在极致重压下崩裂。
灵魂的熔浆，喷薄而出，灼伤了所有旁观者的眼睛。
独白惊雷，响彻梨园。
而风暴过后，只余一片被彻底焚尽的……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