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的不再是坚实的官道,而是深可没踝、混杂着腐草与腥气的淤泥。空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鼻的泥腥、尸臭、以及一种绝望发酵的酸腐气息。视线所及,己不再是深秋的枯黄,而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黄褐色汪洋**。
这便是云梦泽。
曾经烟波浩渺、渔歌唱晚的鱼米之乡,如今只剩下浊浪翻滚的死亡之海。
青布篷车艰难地在泥泞中跋涉,车轮每一次转动都带起大片的污浊泥浆。拉车的健马喷着粗重的白气,蹄子在深陷的淤泥中奋力挣扎。血衣卫精锐们早己下马,沉默地护卫在车驾两侧,冰冷的靴子踩在没过小腿的污水中,溅起的泥点沾染在他们暗红的劲装上,如同凝固的血痂。每个人的神情都更加冷硬,锐利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水域,以及水中那些若隐若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影。
念奴佝偻的身影依旧盘坐于车辕之上,如同定海神针。他浑浊的老眼微微睁开一条缝隙,目光扫过这片无边泽国,那佝偻的身躯仿佛与这片死寂的天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悸的寂静。半步武圣的领域无声笼罩着车驾,隔绝了那刺骨的湿冷和浓烈的尸臭,也隔绝了……某种无形的、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与怨念。
车帘,被一只戴着玄色龙纹扳指、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一道缝隙。
女帝的目光,透过那道缝隙,投向车外这片炼狱景象。
没有惊呼,没有悲泣。
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冰寒,在她那双幽深如寒潭的眼眸中凝结、蔓延。
水。
浑浊的、翻滚着泡沫与杂物的黄褐色洪水,无边无际,吞噬了曾经阡陌纵横的田野,吞噬了星罗棋布的村庄,吞噬了官道与桥梁。水面之上,漂浮着被连根拔起的树木、碎裂的房梁、残破的家具、胀大的牲畜尸体……以及,那些令人不忍卒睹的——**人**。
发白的浮尸,如同破碎的玩偶,随着浊浪起伏、沉浮。有的被水草缠绕,有的被鱼虾啃噬,有的面目全非,只能从破碎的衣衫勉强辨认出男女老幼。它们无声地、密密麻麻地漂浮在水面上,塞满了河道,堵塞了视野,构成了一幅无声而惨烈的地狱绘卷。
远处,几处地势稍高的土丘或残存的堤坝,成了灾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如同蝼蚁般攒动的人影,密密麻麻,衣不蔽体,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泥泞的“陆地”上,随处可见蜷缩在破席烂絮中的身影,眼神空洞,麻木地望着浑浊的天空,等待着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婴孩微弱的啼哭夹杂着妇人压抑的啜泣,在风中飘散,如同鬼魅的低语。
“娘……娘……醒醒……” 一个浑身污泥、瘦得只剩骨架的小男孩,跪在一具被草席半掩、早己僵硬的妇人尸体旁,用干裂的小手徒劳地推搡着,声音嘶哑微弱,如同蚊蚋。他身旁,一个更小的女孩,吮吸着妇人冰冷干瘪的乳房,早己没了气息。
“滚开!这是我的!” 不远处,几个饿得眼睛发绿的汉子,如同疯狗般扑向一辆刚刚运抵、被血衣卫严密看守的粮车,争夺着从车上意外散落的几粒糙米,滚在泥水里撕打啃咬,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浑浊的水面上,一艘勉强拼凑的破木筏,载着十几个面黄肌瘦的灾民,正用削尖的木棍奋力划向一个高坡。突然,木筏撞上水下一根尖锐的断木,“咔嚓”一声碎裂!惊呼声、惨叫声瞬间响起!落水者如同下饺子般扑腾挣扎,很快便被浑浊的浪头吞噬,只留下几个绝望的气泡。岸边高坡上的人,麻木地看着,眼神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认命般的空洞。
千里泽国,浮尸塞江。
十室九空,饿殍遍野。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女帝的手,紧紧攥着掀开车帘的边角。指节因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微微颤抖着。玄色龙纹扳指深深陷入锦缎的帘布之中。她清冷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如同冰封的雪原。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那不再是朝堂上的帝王之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痛彻心扉的……**悲悯与哀恸**!
她看到了帝国的疮痍,看到了子民的苦难,看到了那些被洪水吞噬、被饥饿折磨、在绝望中挣扎的灵魂!那千里泽国中漂浮的每一具尸体,那高坡上每一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尖刀,狠狠刺穿了她帝王威严的甲胄,首抵心脏!
冰封的湖面之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熔岩!是身为帝王,却无力庇护万民的……锥心之痛!
一滴冰冷的水珠,毫无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悄然滑落。是车窗缝隙渗入的雨水?还是……
车帘,被她猛地放下!
隔绝了车外那令人窒息的地狱景象。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紫金暖炉无声地散发着温暖,与车外的冰寒绝望形成刺目的对比。女帝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微微颤抖着。紧抿的唇线,绷紧如刀锋。
车驾旁,杨墨策马立于浑浊的泥水中。
冰冷的污水浸没了他战马的蹄腕,也溅湿了他暗红的官服下摆。他脸上依旧平静,苍白得近乎透明。幽深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缓缓扫过这片被洪水蹂躏的大地。
他看到了漂浮的尸骸,看到了泥泞中挣扎的灾民,看到了高坡上麻木的人群,也看到了远处堤坝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触目惊心的巨大豁口。浑浊的洪水,正从那豁口中源源不断地奔涌而出,发出沉闷的咆哮。
没有女帝眼中那深沉的悲恸,也没有寻常人面对此等惨状的惊骇与不忍。
杨墨的眼神深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以及一丝……**洞穿表象的、如同寒冰刻度般的精准感叹**。
“千里泽国……浮尸塞江……”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浊浪的轰鸣中微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非天灾之烈,实**人祸之深**。”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扫过那些残破堤坝的断面——那断面参差不齐,夹杂着大量明显不符合筑堤标准的碎石、朽木甚至……茅草!这绝非自然崩溃!
“蛀虫蚀堤,积重难返。浊浪滔天,不过引信。” 他微微摇头,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讽,“这汪洋之下,埋葬的何止是尸骨?更是……无数民脂民膏喂养的硕鼠,与层层叠叠、粉饰太平的谎言!”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辆紧闭的青布篷车。仿佛穿透了厚重的车帘,看到了车内那位闭目承受着锥心之痛的帝王。
惊蛰剑在腰间剑鞘深处,发出一声低沉而压抑的嗡鸣,如同感应到了这片被死亡与贪婪浸泡的大地之下,那汹涌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血腥清算。
浊世浮沉,灾民如蚁。
而南巡的帝王与那柄血色獠牙,己然踏入这泥泞的棋局。
清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