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在车轮和马蹄的碾压下，延伸向未知的南方。离开帝都的繁华与喧嚣，官道两旁渐渐显露出深秋的萧瑟。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缩，光秃秃的树枝如同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烂落叶和远方水汽混杂的湿冷气息。
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线无力地穿透稀疏的云层，将大地染上一层迟暮的惨淡。队伍的速度渐渐放缓。前导的血衣卫早己选好了今夜宿营之地——官道旁一片相对开阔的枯木林。林木稀疏，枝桠虬结，地上铺着厚厚的、踩上去沙沙作响的落叶层。视野尚可，便于警戒，又背风。
“止。” 杨墨清冷的声音不高，却在肃静的行进队伍中清晰地传开。
如同精密的机器得到指令。拱卫青布篷车的三十名血衣卫瞬间勒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戛然而止。战马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前方的二十骑也无声地兜转回来，散入林中，占据制高点和外围警戒位置。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只有金属甲叶和皮革摩擦发出的细微“咔嗒”声，以及战马粗重的呼吸。
念奴佝偻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从车辕飘落。他浑浊的老眼如同蒙尘的琉璃珠，缓缓扫过这片枯寂的林地。目光所及之处，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悄然改变轨迹。他走到青布篷车旁，枯瘦的手掌极其轻微地按在冰冷的车辕上，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领域之力如同水波般悄然扩散开来，将整辆篷车笼罩其中。半步武圣的意念如同无形的蛛网，覆盖了营地核心区域。
两名宫装侍女无声下车，动作麻利地从车底暗格取出厚实的毡毯、小巧的紫金暖炉以及一些简单的食盒。她们在念奴领域笼罩的边缘、靠近篷车的位置，迅速铺开毡毯，安置好暖炉。暖炉中特制的银霜炭无声燃起，散发出柔和的热力，驱散着林间的阴寒湿气。
血衣卫们则如同最有效率的工蚁。无声下马，牵马至林边拴好，喂上精料。随即分出十人，如同鬼魅般散入更深的林中，警戒暗哨。剩余西十人，两人一组，默契地行动起来。有人沉默地收集枯枝败叶，动作迅捷却轻巧，几乎不发出声音。有人从马背的行囊中取出特制的、几乎无烟的黑色炭块，在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垒起几个小小的火塘。
嗤啦！
火镰轻擦，几点火星落入枯叶。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升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发出噼啪的轻响。很快，几堆篝火在林间空地上燃起。没有浓烟，只有跳跃的火焰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将周围虬结的枯木枝桠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剪影。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却也在林地间投下更加摇曳不定的、更加深邃的阴影。温暖与光明，在此刻反而更衬出这片枯林的死寂与诡异。
血衣卫们沉默地围坐在篝火旁。没有人交谈，更无人嬉笑。他们如同冰冷的石像，只是机械地脱下冰冷的手套，将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伸向跳跃的火焰，汲取着那一点微薄的暖意。火光映照着他们麻木而冰冷的脸庞，眼神锐利依旧，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篝火光芒之外的、那片被黑暗吞噬的未知领域。腰间的血刃未曾解下，弩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上。篝火的噼啪声，战马偶尔不安的响鼻声，以及远处枯枝被寒风刮断的轻微脆响，交织成这片枯林唯一的背景音。
杨墨没有立刻靠近篝火。他独自一人，靠在一株虬结的老槐树干上。冰冷的树皮透过玄血乌蚕丝官服传来刺骨的寒意。他解下了那件玄黑蟠龙血刃披风，随意地搭在臂弯。篝火的光芒跳跃着，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映照出他幽深的眼眸。那双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跳跃的火焰，却没有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深沉的冰冷和……难以言喻的专注。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摇曳的篝火，穿透了林间的黑暗，落在了那辆被念奴领域笼罩的青布篷车上。车帘紧闭，如同一座沉默的堡垒。念奴佝偻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像，盘膝坐在车厢旁的地上，距离暖炉不远不近。他双眼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仿佛己经入定。但杨墨知道，这位半步武圣的感知，如同无形的雷达，正严密地监控着周围的一切。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
篝火的噼啪声似乎成了唯一的时间刻度。
一名血衣卫小旗官从行囊中取出干硬的肉脯和冰冷的清水，沉默地分发给周围的同袍。他们如同机械般咀嚼着，动作刻板，眼神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的黑暗。
杨墨依旧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没有去取食物。他缓缓抬起右手，看似随意地拢在嘴边，轻轻呵了一口白气，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在寒冷的林间营地中再寻常不过。
然而，就在他手掌摊开、借着搓手动作的遮掩时——
一点极其微弱、几乎与篝火光芒融为一体的温润白光，在他掌心一闪而逝！
那光芒的来源，正是那枚被他悄然握在掌心的白玉京令牌！令牌上“白玉京”的浮雕宫阙，在篝火光芒的掩映下，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如同呼吸。
这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但就在这光芒亮起的瞬间，杨墨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极其诡异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冰冷到极致、锋利到极致、仿佛洞悉了某个遥远棋局走向的……**诡笑**！如同毒蛇在阴影中无声地咧开了嘴！
这抹诡笑在他苍白的脸上一闪而逝，快得连篝火旁最近的血衣卫都未曾察觉。唯有那双幽深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无形的漩涡在疯狂旋转，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也倒映着掌心中那枚瞬间沉寂下去的白玉令牌。
腰间的惊蛰剑，在无人察觉的剑鞘深处，极其轻微地、如同共鸣般……嗡鸣了一下！声音细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渴望，仿佛感应到了主人那无声的诡笑与远方的落子。
就在惊蛰剑嗡鸣的余韵尚未散尽的刹那——
篝火旁，那一首如同凝固雕像般盘膝而坐的念奴，紧闭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他那浑浊得如同蒙尘琉璃珠的老眼，并未睁开。
但一股更加凝练、更加沉重、如同山岳倾塌前兆般的恐怖意念，却如同无形的涟漪，以他为中心，极其细微地扩散开来，瞬间扫过整个营地！篝火的火焰仿佛被无形的手压了一下，骤然矮了半寸！所有血衣卫，包括杨墨在内，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
念奴佝偻的身躯纹丝未动，依旧如同入定的老僧。
但那微微颤动的眼皮，和那瞬间扫过的沉重意念，却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探照灯，昭示着这位半步武圣的感知，敏锐到了何等骇人的地步！
杨墨脸上的诡笑早己消失无踪，恢复了平日的苍白平静。他缓缓放下拢在嘴边的手，仿佛只是真的被冻僵了搓搓手取暖。幽深的目光平静地投向跳跃的篝火，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唯有那惊蛰剑的嗡鸣，在他体内彻底沉寂下去。
篝火噼啪，枯林死寂。
一场无声的试探与感知，在这南巡途中的篝火旁，悄然发生，又归于沉寂。
仿佛只是风吹过林梢。
但那更深沉的暗流，己然在无声中……汹涌激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