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俞的承诺像一道微弱的烛光，在程岁禾无边黑暗的世界里摇曳着。她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对父亲清白的执念，对江嘉洛安危的祈祷，都系在了这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上。然而，日复一日，周时俞带来的“进展”总是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浓雾。他安抚她，照顾她，无微不至，却始终将她隔绝在别院的高墙之内，隔绝在真相之外。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周时俞踏进程岁禾的屋子时，她正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发呆，眼神空洞。听到脚步声，她猛地回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期盼。
“将军……”她声音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可有……父亲案子的消息？或者……嘉洛？”
周时俞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刻意收敛了锋芒。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岁禾，”他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程府的火场清理己近尾声。刑部和大理寺的人撤走了。”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我想，或许该带你回去看看。”
回去看看？
这西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程岁禾的心口！回去哪里？那己是一片焦土，是埋葬了她所有幸福、夺走她双亲的地狱！巨大的恐惧和抗拒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脸色比窗外的天色更加惨白。
“不……”她下意识地摇头，声音带着惊恐的颤音，“我不去……”
“我知道这很难。”周时俞的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和，“但那是你的家，程伯父伯母最后……所在的地方。或许，那里还残留着什么被忽略的线索，能帮我们更快查明真相。而且，”他微微俯身，目光深沉地锁住她盈满泪水的眼睛，“有些告别，总要亲自去完成。逃避，只会让伤口更深。”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中程岁禾最脆弱的地方。是啊，那是父母最后停留的地方……她甚至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没能为他们收敛骸骨！巨大的悲痛和无法言说的愧疚瞬间淹没了恐惧。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死死咬着下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我去。”声音破碎不堪。
马车在寂静中驶向城东。车轮碾过积雪未消的路面，发出单调压抑的声响。程岁禾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周时俞坐在她对面，闭目养神，姿态沉静。只有程岁禾知道，车厢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恐惧。
当马车最终停下，车帘被掀开的那一刹那，刺骨的寒风夹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焦糊与灰烬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程岁禾的心跳骤然停止。
眼前，哪里还有她记忆中那个书香弥漫、温馨雅致的家？
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废墟！
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巨兽骸骨，支棱在灰暗的天空下。烧得只剩下框架的门楼歪斜着，上面覆盖着肮脏的积雪和冰凌。曾经精致的庭院花园，如今只剩下焦土和扭曲的枯枝，被厚厚的灰烬和残雪掩盖。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即使过了这些天，依然浓烈得令人作呕。寂静，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土地。
“爹……娘……”程岁禾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身体摇摇欲坠。
周时俞适时地伸出手臂，稳稳地扶住了她。“小心。”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支撑”的力量。但这触碰却让程岁禾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瑟缩了一下。
她挣脱开他的搀扶，踉跄着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又像踏在父母碎裂的骸骨上。熟悉的影壁墙只剩下半截焦黑的基座，父亲常坐的紫藤花架成了一堆扭曲的焦炭，母亲精心打理的小药圃更是踪迹全无……所有的一切，都被那场无情的大火吞噬殆尽！
“爹——！娘——！” 积压了多日的悲恸终于冲破堤坝，程岁禾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朝着记忆中主屋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岁禾！”周时俞在她身后沉声唤道，脚步却并未立刻跟上，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崩溃的背影。
主屋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黑黢黢的深坑。烧塌的房梁和瓦砾堆积如山，被积雪覆盖，形成一片凄凉的坟冢。几根粗大的、焦黑的木柱倔强地刺向天空，如同指向苍天的控诉之指。空气中那股焦糊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血肉焚尽后的怪异气息，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程岁禾扑倒在冰冷的废墟前，双手疯狂地去扒拉那些焦黑的木炭和冰冷的瓦砾。刺骨的寒意和粗糙的炭灰瞬间划破了她的指尖，留下道道血痕，她却浑然不觉。
“爹！娘！你们在哪儿？女儿回来了！你们出来啊！看看我啊！” 她哭喊着，声音凄厉绝望，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回荡，显得格外孤寂瘆人。泪水混合着脸上的灰烬和手上的血污，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她徒劳地挖掘着，仿佛这样就能将深埋在地下的父母唤醒。
“为什么……为什么……” 她哭得声嘶力竭，身体因巨大的悲痛而剧烈抽搐，几乎要昏厥过去。“爹一生清廉……娘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老天爷，你不公啊！”
周时俞站在几步之外，冷眼看着她悲痛欲绝的模样。他脸上维持着沉重的表情，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快意。仇人的女儿，正在仇人的尸骨上哀嚎。这场景，本就是他精心策划的复仇乐章中，最“完美”的一节。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着，仿佛在回味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带来的热度。
程岁禾的力气在绝望的哭喊和徒劳的挖掘中迅速耗尽。她瘫坐在冰冷的废墟上，浑身沾满黑灰和雪水，像一只被彻底遗弃的、肮脏的布偶。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埋葬了双亲的焦土，只剩下无声的、绵延不绝的泪水。
就在这极致的悲痛几乎要淹没她所有感官时，她的指尖在扒开一块半融的积雪和灰烬时，触碰到了什么坚硬而冰凉的东西。不是烧焦的木头，也不是冰冷的石头。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那是一小块黑色的、粘稠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污渍，散发着刺鼻的气味——是猛火油燃烧后残留的痕迹！绝非寻常走水能留下的！
心脏猛地一缩！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这场火，是人为的纵火！
这个认知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从悲痛的深渊中惊出一身冷汗！她强撑着几乎崩溃的精神，更加仔细地扒开周围的灰烬和雪块。就在那片猛火油痕迹附近，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金属碎片，半埋在焦黑的泥土里。
程岁禾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其抠了出来。那是一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玄铁碎片，边缘锐利，上面隐约残留着半个极其繁复、狰狞的异兽图腾的一部分！这图腾……她从未在程府见过！冰冷、诡异、带着一种不祥的煞气！
这是纵火者的东西！是他们留下的罪证！
巨大的震惊和找到线索的激动暂时压过了悲伤。程岁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紧紧攥住那枚冰冷的徽记碎片，仿佛握住了通往真相的钥匙！她猛地抬头，看向几步之外的周时俞，眼中爆发出一种混合着痛苦、愤怒和急切的复杂光芒。
“将军！”她嘶哑地喊道，挣扎着想站起来，向他展示这关键的发现。“你看！这里有……”
话音未落，周时俞的身影己经如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他蹲下身，动作快得不可思议，一手稳稳地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另一只手却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覆上了她紧握着徽记碎片的手！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他的手心传递到程岁禾的手背，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惊愕地抬头，正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刚才的“沉重”和“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平静和……一丝极其隐晦的警告。
“岁禾，你太累了，情绪激动。”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目光却牢牢锁住她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这些不过是寻常的……火场残迹罢了。”
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根根、缓慢而坚定地掰开她紧握的手指！
程岁禾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感觉到了！那绝不是安慰，是压制！是警告！她想反抗，想大喊，但周时俞的目光像冰冷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面对火海时更甚！
那枚沾着她体温和血污的徽记碎片，终于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周时俞的目光落在碎片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废铁。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随意地拈起了那枚碎片。
程岁禾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
只见周时俞拇指指腹极其自然地、用力地在那繁复的异兽图腾残痕上狠狠一抹！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凸起碾平！同时，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一沉，指尖带着碎片，重重地按进了脚下冰冷、混合着灰烬和雪水的泥泞之中！
“脏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毫无波澜。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拂去一点尘埃般，将沾满污泥的手指在旁边的雪堆上随意擦了擦。
那枚承载着关键线索的徽记碎片，就这样被他轻描淡写地碾入泥泞，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程岁禾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让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不是在帮她！他……他在毁灭证据！
“这里太冷了，对你的身体不好。”周时俞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关切”。“也看过了，我们该回去了。程小姐，节哀顺变。”
他向她伸出手，那只刚刚碾碎了她希望的手，此刻修长、干净，仿佛带着救赎的力量。
程岁禾呆呆地看着他伸出的手，又看了看那片被碾平的泥泞，再看看眼前这片埋葬了她双亲、吞噬了她家园的焦黑废墟。父母惨死的景象、周时俞温柔表象下冰冷碾碎证据的动作，在她脑海中疯狂交织、撕裂！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极致的悲痛、被欺骗的愤怒、以及那枚消失的徽记带来的巨大恐惧，瞬间击垮了她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挥开周时俞伸出的手，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焦土上，十指深深抠进混杂着冰雪和灰烬的泥土里，仿佛想从中抠出她消失的父母，抠出那枚被碾碎的真相！
“爹！娘！你们回来！回来啊！为什么要丢下我……为什么……”她哭得肝肠寸断，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声音嘶哑绝望，如同濒死的小兽最后的哀鸣。泪水混合着泥土和血污，在她脸上肆意横流。世界彻底崩塌，眼前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彻骨的寒冷。
周时俞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看着她在父母葬身之地的焦土上崩溃恸哭。寒风吹起他玄色大氅的衣角，猎猎作响。他脸上没有表情，深邃的眼底却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暗流——有复仇计划顺利进行的冰冷快意，有看到她如此痛苦时一丝细微的、连他自己都厌恶的波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牢牢掌控局面的、深沉的冷酷。
他俯下身，这一次，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将哭得几乎脱力的程岁禾从冰冷的泥地上拽了起来。他的手臂如同铁箍，紧紧箍住她颤抖的身体，半扶半抱地将她带离这片心碎之地。
“走吧，岁禾。”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离开这里。我会帮你……查明一切。”
程岁禾无力地靠在他怀里，身体冰冷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越来越远的焦黑废墟。父母的冤魂仿佛在灰烬中无声地呐喊，而那枚被碾入泥泞的徽记碎片，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她的心上，伴随着周时俞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清冽又危险的气息，一同沉入了绝望的深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