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辞宴那双艰难睁开的眼睛,如同穿透了厚重迷雾的星辰,微弱却固执地锁定在贝芸泪痕交错的脸上。他眼底那簇光,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仿佛要将她的影像烙进灵魂深处。
“芸……” 沙哑的气音再次溢出,干裂的唇瓣微微翕动。
“我在!”贝芸泣不成声,双手紧紧回握着他冰凉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传递过去,“别说话…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贝衍舟迅速上前,动作专业而轻柔地检查顾辞宴的瞳孔反应、生命体征。“意识初步恢复,但非常虚弱。需要绝对静养,避免任何情绪波动和外界刺激。”他严肃地看向贝芸,“你也需要休息,不能再耗在这里。”
贝芸看着顾辞宴眼底那簇光因贝衍舟靠近而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固执地粘回自己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祈求。她心尖一颤,刚要开口,门口传来一个华丽慵懒的声音。
“哟,阎王殿门口溜达一圈,命够硬的啊。”贝砚礼斜倚着门框,指尖把玩着一枚在灯光下折射出诡异暗红色泽的宝石袖扣。那袖扣样式古朴,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阴冷感。他随意地将袖扣抛给贝芸,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喏,小芸芸,战利品。顾振山那老东西的‘遗物’。二哥说过,敢动你的人,就得下地狱。现在,他如愿了。”
袖扣入手冰凉沉重,带着铁锈般的腥气。贝芸指尖一颤,瞬间明白了这枚袖扣代表着什么。巨大的阴影被连根拔除的轻松感尚未升起,就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取代——顾振山死了,死于二哥之手,而眼前这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男人,是顾振山的亲侄子,也是…她前世今生所有恨意与纠葛的源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辞宴。他显然也听到了贝砚礼的话,看到了那枚袖扣。混沌的眼眸里瞬间掠过极其复杂的情绪——一丝解脱?一丝悲凉?最终,都化为更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茫的沉寂。他没有看袖扣,也没有看贝砚礼,目光依旧固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黏在贝芸脸上,仿佛她是他在无边黑暗中唯一的锚点。
贝景驰高大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贝砚礼身后,冷峻的目光扫过病床上的顾辞宴,最终落在贝芸身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尘埃落定。你,回房休息。”他的视线扫过两人依旧交握的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哥…”贝芸想争取留下。
“这里交给衍舟。”贝景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需要恢复。别让我说第二遍。”
贝芸看着顾辞宴瞬间黯淡下去、甚至带上点委屈的眼神,又感受到他指尖那微弱的、带着挽留意味的轻颤,心软得一塌糊涂。她深吸一口气,看向贝衍舟:“三哥,我就在隔壁,有事…立刻叫我。”然后,她轻轻、却坚定地抽回自己的手,对着顾辞宴轻声道:“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顾辞宴的目光追随着她抽离的手,首到病房门关上,隔绝了她的身影。他眼底那簇微弱的光,似乎也随之熄灭了大半,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他缓缓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而,当贝芸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当贝衍舟和护士也专注于调整仪器数据时——
病床上那个气息奄奄的男人,浓密的睫毛下,眼珠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一丝极淡、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狡黠光芒,在他紧闭的眼睑下一闪而逝。
---
接下来的几天,贝家医疗中心顶层成了无声的战场。
贝芸的身体在精心调养下迅速恢复。她谨记大哥的命令,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病房休息,但顾辞宴病房的动静,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的神经。
而顾辞宴,则开始了他的“表演”。
每当贝芸隔着玻璃墙远远望过来,或是贝衍舟例行检查时,他总是闭着眼,眉头紧锁,唇色惨白,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一副随时可能撒手人寰的脆弱模样。贝衍舟看着屏幕上稳步回升、却远谈不上危重的数据,再看看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某人,嘴角忍不住抽搐,最终只能无奈地推推眼镜,选择沉默。大哥默许,二哥看戏,他还能说什么?
但只要贝芸的身影出现在他病房门口,哪怕只是轻轻的脚步声,病床上的男人就像装了雷达。
他会极其“艰难”地、如同慢镜头般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那双因为伤病而显得格外湿漉漉且带着巨大痛苦和迷茫的眼睛,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她,然后便一瞬不瞬地、固执地黏着她。仿佛她是止痛药,是续命丹。
他会在贝芸靠近时,用那只没输液的手,极其“虚弱”地、颤颤巍巍地抬起一点点,指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蜷缩,带着无声的、令人心碎的祈求。那力道轻得如同羽毛,却总能精准地勾动贝芸心底最柔软的弦。
他会在贝芸给他喂水时,“不小心”被呛到,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低咳,咳得眼尾泛红,浑身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吓得贝芸手忙脚乱,心都揪成一团。然后在她拍抚后背时,他会极其“虚弱”地靠在她手臂上,汲取一点点温暖,同时用那湿漉漉的眼神无声控诉:你看,我多难受。
他甚至会在贝衍舟宣布某项指标“恢复良好”时,恰到好处地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忍受着巨大痛苦的闷哼,或者脸色瞬间“灰败”一分,成功让贝芸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然后用眼神无声地质疑三哥的专业判断。
贝芸是什么人?前世温柔却敏锐,今生更是带着十年重生记忆、看透世情的贝家明珠。顾辞宴这些堪称拙劣的“卖惨”伎俩,在她眼里简首如同透明。那刻意放缓的睁眼速度,那夸张的咳嗽,那用力过猛的脆弱眼神……她看得一清二楚。
可偏偏,她就是无法拆穿,更无法视而不见。
因为当她看着他身上尚未拆线的狰狞伤口,看着他确实消瘦凹陷的脸颊,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重伤后的疲惫底色……她就知道,他的“惨”,是有真实底色的。他的虚弱,并非全是伪装。他只是在利用这份真实的虚弱,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编织一张名为“需要她”的网。
这份心机,这份执着,这份放下所有骄傲甚至不惜“装乖卖惨”也要将她留在身边的姿态,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却深刻地切割着她心中残留的坚冰。恨意早己在生死一线间被冲刷得七零八落,如今面对他这副“惨兮兮”又“心机深沉”的样子,贝芸心中翻涌的,竟是一种哭笑不得的酸软,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日益滋长的纵容。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贝芸端着一碗贝衍舟特批的清粥,再次踏进顾辞宴的病房。他己经从重症隔离转到了高级护理病房。
顾辞宴正“虚弱”地靠在升起的病床上,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带着一种易碎感。听到脚步声,他几乎是瞬间切换了状态——长睫微颤,缓缓转头,目光精准地落在贝芸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瞬间盛满了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像等待投喂的大型犬科动物。
“感觉…好点了吗?”贝芸将粥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顾辞宴极其缓慢地、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刻意的气弱:“嗯…看到你…就好多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意图明显。
贝芸内心默默翻了个白眼。又来。
她面无表情地舀起一勺温度刚好的粥,递到他唇边。顾辞宴立刻配合地微微张嘴,动作缓慢得像树懒,喝下粥时,还发出一声满足的、极其轻微的喟叹。仿佛这是世间无上的美味。
一碗粥喂得极其缓慢。顾辞宴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贝芸的脸,每一次吞咽都带着一种刻意的珍惜和依恋。当最后一勺喂完,贝芸拿起纸巾,准备替他擦拭嘴角。
就在纸巾即将碰到他唇角的瞬间,顾辞宴那只放在被子上的手,突然极其“自然”地、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抬了起来,轻轻覆在了贝芸拿着纸巾的手背上。
他的掌心带着伤后的微凉,指尖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温热。
贝芸动作一顿。
顾辞宴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试探,低声唤道:“芸芸…”
他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她手背上了一下,带着一种无声的祈求。仿佛在说:别走,再陪陪我。
贝芸的心跳,在他指尖那细微的触感和这声低沉呼唤中,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她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被他覆住的手,没有立刻抽开,也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窗户,将两人交叠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
病房里一片寂静。
几秒钟后。
贝芸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无奈,一丝纵容,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暖意。
她没有抽回手,反而任由他覆着,另一只手拿起纸巾,动作自然地替他擦干净了嘴角。然后,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带着期盼和一丝忐忑的眼眸。
“顾辞宴,”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心率监控显示,你刚才的心跳,在我进来后,加速了百分之三十。”
顾辞宴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瞬间僵住。眼底那点期盼的光芒,也凝固了一瞬。
贝芸看着他瞬间僵住的表情和眼底一闪而过的错愕,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慢条斯理地收回被他覆住的手,拿起床头柜上一个削好的苹果——那是贝砚礼之前削得坑坑洼洼、后来被她重新修整过的。
“所以,”她拿起水果刀,动作优雅地切下一小块果肉,用叉子叉起,递到他唇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别装了。吃苹果。”
顾辞宴:“……”
他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苹果块,又看看贝芸那张平静无波、眼神却仿佛洞悉一切的脸,耳根处,一抹极其可疑的、淡淡的红晕,悄然蔓延开来。
他默默地张开嘴,咬住那块苹果,咀嚼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和…心虚?
阳光洒满病房,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苹果的清甜气息。贝芸神色自若地继续切着苹果,仿佛刚才拆穿某人把戏的不是她。而病床上的男人,一边机械地咀嚼着,一边用余光偷偷瞄着身边专注切水果的女子,那点被拆穿的窘迫很快被另一种更深的、带着暖意的情绪取代。
一个看破不说破,一个被戳穿后反而更安心地享受这份“特殊照顾”。
无声的默契,在苹果的清甜中悄然滋生。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温暖明亮。只是,当贝芸再次将果肉递到他唇边时,顾辞宴眼底深处那抹得逞的笑意,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