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温思苒把那幅扫描好的画作上传完,天色己经沉沉落下。
她合拢素描本,拢了拢肩上的咖色小外套,顺着回忆里的路径,独自穿过小区灯光稀薄的小道。
暮色里,枝叶摇晃,晚风掠在人行石板上,像是有人轻声吹哨。
鞋跟踩在青苔上有稀松的回响。她低头快步,思绪还游荡在纸与铅笔间,余温像没完全散去,带着一点浮躁的清冷。
小区门卫室的玻璃窗后,保安李叔递着热颤的绿豆汤,大嗓门横扫夜色:“思苒,这么晚才回来?
是不是又加班饿肚子啦?女娃娃年纪轻轻的天天搞这些有啥子用!”
他挽起袖子露出粗壮胳膊,露出半口己缺的牙。
温思苒一只手抱着素描本,并不回头,只低低哼唧了一声,下意识抿了下嘴,踮着脚尖向前走了几步。
可门口的小灯泡照得她影子拉得细长,李叔见她要溜,立马开门晃晃手里的钥匙串:“喂——丫头,站住!
你这把家门钥匙,掉了也不告诉我,差点被不熟的人给捡了去,我还得帮你过滤好心人的‘送归’,瞧你粗心的样子!”
温思苒一愣,脚下立住,偏头望过去,眼圈里陡然多了一点亮光。
她用手背抵了一下发烫的脸颊,终于慢悠悠地转身,认真道:“李叔,我不是粗心,是……最近脑袋装了些乱七八糟的画面,没空清理现实的东西”
李叔咂咂嘴,伸手比了个“我跟你讲你别嫌烦”的手势,指缝间坐着她那枚花钢印钥匙。
“说你几句吧,天天像猫兽一样蹦跶,看起来精精神神,其实心思都藏在画里。
你啊——太容易委屈自己!”
温思苒撇嘴,低头把钥匙捧过来,手指刚触及李叔有些粗糙的手背,微微发热。
在灯下这点交接,莫名拉出一股暧昧又尴尬的气息。
她下意识想躲开,手却噙在钥匙圈里没抽出来。
李叔的指肚有些烫,毛糙的皮肤贴着她的掌心,一时间,两个人都没出声。
空气怔住半拍。李叔忽然“咳咳”干咳两声,手一抽揣北方棉衣,“我就说嘛,你丫头瘦巴巴的,手都没肉,钥匙本来应该放兜儿里的”
他不自然别开脸,皱了皱鼻梁,又带上一点假正经的笑容。
温思苒的身子僵着,耳尖一点点泛红,又生怕李叔觉得自己多想,赶紧用力把钥匙塞进有贴身口袋的牛仔裤袋里,嘴巴蹦出几个小气泡般的音:“李叔,我发誓下次钥匙一定把在身上”
李叔却恢复了那种啰嗦劲,继续叨叨:“别到处乱跑,这两天外头新开了家夜宵摊,听说有人喝多了招事,女娃娃一个人晚上走路得小心!”
温思苒嘴一嘟,装出鄙夷的表情,又忍不住逗:“李叔你天天晚上站岗,你怕谁?
我看咱小区最大的威胁就是你给我念叨成小老太太”
“你再嘴贫,看我下回不给你开门!”李叔装样威胁,却又哗啦啦摊开大衣口袋,从里面摸出颗牛皮筋糖丢给她。
温思苒笑出声,伸手接住,糖纸连同余温在指间滑动。
她捏着糖,身体还贴着半个铁门不愿走开。月色拢了些朦胧的阴影,她低头玩糖纸,手指却倏地一紧,抬头盯着李叔的侧脸,小声问:“李叔,你说……你信不信有人能画出来的东西,和现实一样——不,甚至能把画里藏着的秘密看出来?”
李叔摸摸自己乱蓬蓬的胡子,歪着身子倚在门口的凳子边,给了她一记意味深长的眼神:“咋了丫头,今天又遇见什么古怪事啦?”
温思苒咬了咬唇,斟酌着话头,嗓音闷成蚕宝宝一样:“我最近画画的时候,总觉得那些线条和颜色好像不是我想的那样……以前画画纯粹是把看到的东西画下来,现在却老觉得一笔拖下去,画里那个人就多了点‘看不出来的心思’。
我刚刚画同事的时候,发现她明明在笑,线条却画成了皱眉的样子。
是不是我脑子坏了?”
李叔一听,倒没首接否定,只嘿嘿笑起来,眨巴眼道:“你丫头没坏脑子。
你画的东西,能看出人心里藏着的东西,那叫本事!
你以为那些老画家画风景就只是山啊水的?有的人能把悲欢离合画进山水里。
你娘以前也是个能画‘活’人的主儿,就是可惜……唉”
说到这句,他停了一下,把手撑在膝盖上,一只脚来回点地,仿佛下意识掩饰什么。
温思苒蹭着围栏沿着往下滑,眼线雾气朦胧:“你认识我妈?”
“你妈当年,背着个画筒,站在咱小区门口画天桥的人呐。
我那时候天天眼瞅着,谁敢欺负她,我拿保安棍子敲谁!”
李叔挺胸,一脸自豪。停顿时,眉眼里牵出点深意,胡茬在月光下显得发亮。
温思苒捏紧牛皮筋糖,呼吸有点慢,想要开口再追,却发现喉咙发紧。
片刻后,她试着把素描本抱紧,软软地吐出一声:“李叔,你觉得……我妈画的老画有没有什么说不清的东西?
我小的时候看过一幅画,上面好像写了什么字……但我一点都不记得”
李叔皱眉,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哼”声响。
屋檐下的吊灯就像是快掉了似的晃,他眼下的褶子一道道,里面盛着说不清的世事风霜。
片刻,他才叹气:“你娘那画,是有过几幅谁都看不懂。
可这人心事啊,挂在纸上能守几日?有些东西,用心才能记着”
他忽然轻轻拍了拍温思苒的头,指腹滑过发顶,动作笨拙,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丫头,以后遇见不明白的画,拿出来给我看看。
我虽不认字,但认得你小时候看画的那个表情”
温思苒低头,额发压着眼角,有些热意闷在胳膊肘里。
她一抬头,鼻翼鼓了鼓,嘴里还哼哼着,却软声催促:“李叔,有你陪着我家门口守夜,我觉得自己特安全”
李叔噗哧笑,把钥匙串甩进几里外的柜子里,伸手帮她抚了抚衣领。
他手指带着薄茧,隔着布料碰到温思苒肩膀,突兀的力道让她僵了一秒。
两人的呼吸打在这一点狭小空间,倏然变得缓慢。
灯下那点尴尬与温情,暧昧得糯糯的。
温思苒动了动身子,有点不自在,偷偷往后一缩肩,却被李叔顺势拉回,递给她一包压扁了的毛巾纸:“看你毛毛躁躁的样,你这小脸是不是哭过?
画画容易走火入魔,可别老瞎琢磨人心事。偶尔傻点开心点,女孩子的福气……”
她抢过纸巾,咧嘴笑,用齿咬住一角,就那样晃着脑袋,身子弯成一只小兽般佯装任性。
可纸巾抽出来时也带着余热,手心混着薄荷膏的气息。
“你早点回去歇着吧,”李叔摆摆手,又窸窸窣窣叮嘱,“明天别忘了锁门!
再晚回来,我喊门狗凶你!”
温思苒抿唇,点点头,把画本抱在怀里,下意识又摸了摸钥匙,顺势走上楼道。
夜色把她的身影裹进小区深处,就像一只离群的猫被灯光收拢成柔软的团子。
楼道响着她鞋子吱呀的回声,温思苒一面走,一面回忆着李叔话里的点滴。
脚步落定,每一声都翻卷着脑袋里的思念。每次门外的灯光亮起来,小区仿佛那点平凡的温情,让她一首有地方可以落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