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徐静淑就踩着青石板进了堂屋。
她从抽屉里摸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旧报纸，展开时，铅笔写的"灶台轮值表"几个字在晨光里泛着浅黄。
"娘，您真要贴啊？"小女儿徐翠兰端着搪瓷缸进来，缸里飘着几片野菊花，"昨儿夜里我听见月婵嫂子在东屋翻箱倒柜，指不定又要使什么幺蛾子。"
徐静淑用浆糊刷了刷报纸背面，手指在"徐静淑""周月婵""徐大柱"三个名字上轻轻划过。
前世她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如今这歪歪扭扭的字迹，倒比任何字据都金贵："贴。
规矩立在明面上，才堵得住有些人的嘴。"
浆糊刷在墙面上发出"滋滋"声，周月婵的影子突然罩过来。
她穿着蓝布衫，头发绞得毛躁，眼睛熬得通红："娘，这表上怎么还有大柱的名儿？
哪有大男人进灶房的道理？"
徐静淑把最后一个角按实，转身时正撞上周月婵发狠的眼神。
她想起前世这双眼睛在自己病床前闪过的算计，语气便冷了几分："大柱是徐家的儿子，吃饭就该干活。
你嫁进来前，他不也跟着我烧过锅？"
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响，小王会计推着二八杠进了院子。
他是上个月调来的知青，总爱穿洗白的蓝制服，胸前别着"为人民服务"的徽章。
看见墙上的表，他摘下草帽扇风，眼睛亮起来："徐嫂子，这轮值表好！
咱们大队就缺这种男女平等的新气象。"
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望着表上"未完成任务者扣除当日主食"的批注，喉咙发紧——昨儿夜里她翻出陪嫁的花布想讨好婆婆，结果被徐静淑推回来，说"要讨好不如讨好灶王爷"。
现在倒好，连大队干部都来撑腰，她咬着嘴唇退到廊下，听见几个路过的媳妇凑在院门口："周月婵这下可没法偷懒了，你瞧那表上写得多明白......"
第一天轮值的是周月婵。
天刚擦亮，灶房就飘出焦糊味。
徐静淑蹲在院门口择菜，见赵西婆晃着记工本过来，忙起身打招呼："西婆这是来查工分？"
"查啥工分，"赵西婆抽了抽鼻子，"我闻着这味儿不对。"她踢开灶房的竹门，铁锅里的米饭黑得发亮，锅沿还粘着没刮干净的焦壳。
周月婵正拿锅铲戳饭，见人来，眼眶立刻红了："我......我起晚了，火没看住......"
"起晚了？"赵西婆把记工本拍在灶台上，"昨儿后晌我还见你在晒谷场跟刘二家的嗑瓜子，能起晚？"她转身对徐静淑道，"这饭要能吃，我把锅吃了！"
徐静淑把择好的青菜码进竹篮，声音不高不低："不能吃就没人吃。"
晚饭时，徐家饭桌上只有一碟咸菜和半盆白水泡饭。
徐大柱捧着碗扒拉两口，抬头看母亲："娘，我明儿轮值，我去借二牛家的煤炉，保证把饭煮得软乎。"小儿子铁柱舔了舔嘴唇，把泡饭推给妹妹："我不饿，妹吃。"
周月婵盯着自己那碗清水里浮着的几粒米，喉咙像被火烤着。
她看见徐静淑夹了根咸菜慢慢嚼，眼底是前世临终前她没见过的平静——原来这些年，婆婆不是不会硬气，是不愿意硬气。
打那以后，张阿婆每天天不亮就拄着拐棍来徐家。
她搬个小马扎坐在灶房门口，眯着眼睛看谁淘米、谁烧火："小周啊，米要淘三遍，头遍去灰，二遍去沙......"周月婵切土豆丝切得手酸，听着张阿婆的唠叨，到底不敢再把饭煮糊——上回赵西婆在大队广播里说了，"粮食是命根子，糟蹋粮食的要上批评会"。
可周月婵咽不下这口气。
夜里，她摸黑溜进灶房，从裤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她趁张阿婆打盹时捡的沙子。
手刚碰到米缸，后颈突然一凉。
张阿婆举着煤油灯站在门口，灯芯子一跳一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月婵啊，你这是要干啥？"
"我......我找盐罐子！"周月婵的布包"啪"地掉在地上，沙子撒了一地。
第二天晌午，大队晒谷场围了一圈人。
小王会计站在石磨上，手里举着周月婵的检讨："破坏粮食是严重违纪！
这检讨要贴在公告栏，让大伙儿都看看！"周月婵缩在角落里，脸比灶膛里的灰还白——检讨是徐静淑让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我不该往米缸里掺沙子，我对不起毛主席......"
晚上，徐翠兰凑到母亲耳边："娘，我今儿见大哥在代销点买了红糖，说是给你泡水喝。"
果然，晚饭时徐大柱端着碗走到徐静淑跟前，碗里的粥飘着甜香："娘，我放了红糖。
您胃不好，喝这个软和。"他蹲在母亲脚边，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往后家里事，您说了算。"
窗外的风掀起堂屋的门帘，吹得轮值表沙沙响。
徐静淑望着儿子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前世他跪在自己床前哭："娘，我要是早知道......"现在他终于知道了，知道娘不是该给他当牛做马的。
周月婵躲在东屋，把揉成团的检讨撕得粉碎。
月光从窗缝里漏进来，照见她攥紧的拳头——凭什么？
凭什么这老东西突然就硬气了？
凭什么所有人都帮着她？
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就不信，这村里能容得下她翻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