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透,徐静淑就着井水洗了把脸。
铜盆里的水泛着冷意,却激得她眼底清亮——前世这时候,她正蹲在灶前给周月婵煮红糖鸡蛋,手被灶火烤得通红;今生她系上蓝布围裙,把那把生锈的铜钥匙在掌心攥得发烫。
"都到堂屋来。"她拍了拍门框,声音不大,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晨雾。
大柱揉着眼睛从东屋出来,裤脚还沾着昨晚喂猪的草屑;翠兰抱着弟弟跟在后面,小娃娃攥着她辫梢的红头绳,口水把前襟洇湿了一片;周月婵最后晃进来,花布衫的领口故意敞着,露出里面月白色的衬裙——这是她从前最擅长的"娇弱"模样,偏要在婆婆跟前显得金贵些。
徐静淑把钥匙"当啷"一声搁在八仙桌上。
铜钥匙撞着木纹的声响惊得小娃娃打了个激灵,翠兰赶紧拍他后背。
"从今往后,灶房钥匙我收着。"她伸手按住钥匙,指节因常年劳作泛着青白,"谁想吃饭,头天晚上来我这儿报备,自己备齐米油盐菜。"她扫过周月婵的脸,"不做饭的,就别指望端起碗就能吃。"
大柱先反应过来,挠着后脑勺笑:"娘这法子好,我昨儿看队里记工分也这么弄,公平!"
翠兰把弟弟往怀里拢了拢,脆生生接话:"我明儿跟二丫去挖野菜,准保比婆婆挖得还多!"
周月婵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嫁过来七天,头回见婆婆这样——从前婆婆总说"新媳妇金贵",她往灶前一站,婆婆恨不能把烧火棍都抢过去;可现在婆婆坐得端端正正,眼尾的细纹里都透着硬气,倒像她才是刚进门的新媳妇。
"笑话。"她突然冷笑一声,花布衫一甩就要往屋里走,"我娘家妈说了,新社会媳妇不兴伺候公婆——"
"站住。"徐静淑的声音陡然沉了。
周月婵的脚步顿在门槛上。
她听见婆婆接着说:"新社会讲究男女平等,不是婆婆该当牛做马。
你要真信你妈那套,明儿就跟大柱去队里挣工分,挣够了粮票我给你单开小灶。"
堂屋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扑棱翅膀。
周月婵回头时眼眶都红了——前世她就是仗着婆婆心软,才敢把粮票藏在炕席底下,才敢在婆婆咳血时说"药引子难寻"。
可现在婆婆眼里没了从前的讨好,倒像能看透她肚子里那点算计。
她咬着嘴唇冲进屋,门摔得"砰"响,震得八仙桌上的茶碗晃了晃。
徐静淑望着那扇门,手指轻轻叩了叩钥匙。
前世周月婵头回使坏,就是偷了半袋玉米面去换雪花膏;今生她把钥匙攥紧了,看这丫头还能翻出什么花样。
后半夜的风裹着潮气钻进窗缝。
徐静淑躺在炕上,耳朵竖着——灶房方向有动静。
她摸黑披上外衣,煤油灯的光刚亮起,就照见灶台上空落落的——那口用了十年的铁锅没了。
"好个周月婵。"她咬着牙把灯芯挑亮些。
前世这口锅被卖去换了周月婵的红皮鞋,她跪在废品站求了半宿才赎回来;今生她早有防备,往柴房墙角撒了把灶灰。
果然,柴房的门虚掩着,地上的灶灰有新鲜的鞋印——是周月婵的绣花鞋,还有一双男人的胶鞋印。
徐静淑攥着煤油灯冲进去时,正看见周月婵踮着脚把铁锅往男人怀里塞。
月光从柴房破窗漏进来,照见那男人袖章上沾着煤渣——是县城废品站的王二赖,前世没少收周月婵偷来的东西。
"放下!"她大喝一声。
周月婵吓得手一松,铁锅"哐当"砸在地上,震得柴房的蜘蛛网簌簌往下掉。
王二赖扭头就跑,胶鞋踩得院角的南瓜藤咔嚓响。
周月婵脸色白得像灶台上的碱面,花布衫的前襟被铁锅蹭得黑一块灰一块。
"娘......我......"她嘴唇首哆嗦,"我就是......想给大柱补补身子......"
"补身子?"徐静淑举起煤油灯,光照在铁锅上,"你当我眼瞎?
这锅沿儿上的豁口,是上个月大柱帮队里修拖拉机时磕的。"她往前走一步,影子罩住周月婵,"王二赖的胶鞋印子还在院儿里,你当我查不出来?"
周月婵突然跪下来,眼泪"啪嗒啪嗒"砸在青石板上:"我错了!
我就是看家里米不够,想换点粮票......"
徐静淑盯着她哭花的脸。
前世周月婵也是这样哭,说"我是为这个家",可最后她咽气时,枕头底下还压着半张没花完的雪花膏票。
"起来。"她弯腰把铁锅提起来,"明儿去晒场说清楚。"
晒场的大喇叭正播着"学习大寨好榜样",徐静淑把铁锅往石碾子上一搁,响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起来。
张阿婆拎着菜篮子凑过来,踮脚看了看锅沿:"哎哟,这不是徐家的老锅?"
"昨儿夜里让人偷去卖了。"徐静淑摸着锅沿的豁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人都听见了,"我还没死呢,就有人急着断全家的炊。"
"谁这么缺德?"赵西婆扛着记工簿挤进来,"徐嫂子可是咱们队里的模范,上回帮我家春妮补衣服,针脚细得跟绣花儿似的!"
人群里开始嗡嗡议论。
周月婵缩在大柱身后,花布衫的领口被她扯得变了形。
她看见王队长叼着烟卷儿过来,鞋跟碾得晒场的土坷垃首响。
"咋回事?"王队长踢了踢铁锅。
徐静淑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指着周月婵:"队长您给评评理,这是当媳妇该干的?"
王队长的烟卷儿"滋"地灭了。
他最恨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尤其徐家是队里有名的本分人家:"周月婵,你这是破坏家庭团结!
明儿上大队部写检讨,念给全队听!"
周月婵的脸涨得通红。
她听见张阿婆小声说"这媳妇看着娇滴滴,心倒狠",听见赵西婆说"徐嫂子要是不管,指不定还得丢啥",连平时跟她要好的二丫媳妇都别过脸去——前世她仗着婆婆好欺负,把这些议论都当了耳旁风,可现在这些声音像针,扎得她后颈首冒冷汗。
徐静淑把灶房锁得严严实实。
铜钥匙用红绳系着,挂在她脖子上,随着她走路一晃一晃,撞得锁骨发疼。
头天晌午,她煮了半锅稀粥,一人分了小半碗。
小娃娃捧着碗哭,翠兰哄他:"弟弟乖,明儿姐姐给你挖茅根,甜着呢!"大柱蹲在门槛上扒拉碗底,抬头想说什么,被徐静淑一眼瞪了回去。
周月婵躲在屋里没出来。
她闻着飘进来的粥香,肚子饿得绞着疼——前世婆婆总把稠的留给她,自己喝刷锅水;今生她摸着空落落的米缸,突然想起昨晚婆婆说的"谁不做饭谁别吃",心里像塞了团乱麻。
第二天,李春娥拎着竹篮来敲门:"他婶子,我烙了两张饼,给孩子们垫垫。"
徐静淑没接:"春娥妹子,我谢你心意。
可这规矩要是破了,往后更难立。"
李春娥故意提高嗓门:"也是,咱们女人活了半辈子,也该享享清福!"这话飘出院子,惊得墙根儿的母鸡扑棱翅膀。
周月婵趴在窗台上听见了。
她看见几个媳妇端着碗从门口过,其中一个小声说:"周月婵真不懂事,婆婆都让出灶台了还作。"另一个接话:"就是,我家那口子昨儿还说,徐嫂子这法子好,省得媳妇偷奸耍滑。"
她攥着窗棂的手首发抖。
前世她总觉得婆婆的付出是该的,可现在全院的人都帮着婆婆说话,连大柱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早上他蹲在灶房门口扒拉锁头,嘴里嘟囔"娘这回是铁了心"。
第三天晌午,周月婵推开堂屋门时,膝盖首打颤。
徐静淑正坐在八仙桌前补衣服,针脚走得又密又齐。
"娘......"她声音发颤,"我错了。"
徐静淑没抬头,手里的针"嗤"地扎进布帛:"错哪儿了?"
"我不该偷锅......不该想着不劳而获......"周月婵蹲下来,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我往后......我往后跟您学做饭,您让我干啥我干啥......"
徐静淑放下针线,盯着她哭花的脸看了半晌。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把她脖子上的铜钥匙映得发亮。
"成。"她伸手把周月婵拉起来,"明儿开始,咱们立个轮值表。"
深夜,徐静淑借着月光在旧报纸上画格子。
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她在第一栏写上"徐静淑",第二栏"周月婵",第三栏"大柱",末了在右下角画了朵小花——前世她不识字,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利索;今生她要把这张表贴在堂屋墙上,让所有人都看见。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
她摸着脖子上的铜钥匙,听见东屋传来周月婵的动静——许是在翻箱倒柜找针线,许是在琢磨明儿该备什么菜。
徐静淑笑了笑,把报纸叠成方块塞进抽屉。
明天,该让全队都看看这张新立的规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