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开始飘飞的时候，我右翼那根弯曲的飞羽第三次脱落重生。白斑——现在我叫她雪翅——正衔着一缕塑料绳飞向我们的新巢。这是香蒲丛深处最隐蔽的枝桠，被三片广告横幅残骸包裹着，风吹过时会发出类似蛇类的嘶嘶声。
"再垫些头发。"雪翅用喙调整着巢材角度。她总能在游乐场长椅下找到人类脱落的长发，这些黑色或金色的丝线比草茎更柔韧防水。我贡献出珍藏的烟盒锡纸，铺在巢底反射体温。这是我们第二窝雏鸟了，第一窝在孵化第七天被夜鹭吞食，只留下几片沾着蛋液的绒羽。
"这次用这个。"我啄开从垃圾站找到的泡沫包装袋，无数小气泡在阳光下像露珠般闪烁。雪翅好奇地戳破几个，立刻理解了我的意图——这些材料既轻便又能隔绝夜露的寒气。我们配合默契地编织着，偶尔交喙分享一条刚从芦苇杆里揪出的幼虫。
筑巢技巧是我的骄傲。巢门借鉴了小雨公寓猫眼的原理，用弯曲的吸管构成视野屏障；底部排水系统模仿人类建筑的天沟，几根中空的麦秆引导雨水流向特定方向；最巧妙的是那些穿插在巢壁中的碎光盘片，能360度反射周围动静。首领参观后，特意派年轻麻雀来学习这种"反光巢"技术。
雏鸟破壳那天下着毛毛雨。三颗带着血丝的蛋中只有两颗有了动静，最小那颗始终沉默着，像块冰冷的河卵石。雪翅把它推出巢外时没有犹豫——这是我们的生存法则。剩下的两只雏鸟，一只继承了母亲的雪白翅斑，另一只胸羽带着罕见的蓝灰色调，我管他叫霾影。
"你喂食姿势不对。"雪翅第五次纠正我。我总忍不住像小雨那样把食物首接塞到雏鸟喉咙深处，而雪翅坚持要让雏鸟练习啄食动作。"你想让他们将来饿死吗？"她啄了啄我的弯曲飞羽，这是她表达不满的方式。我只得退到巢边，看妻子示范如何用渐强的鸣叫刺激雏鸟的求食本能。
霾影第三天就展现出惊人天赋。当阳光穿透巢壁的反光材料时，他会追着那些游移的光斑练习扑击——这原本是出生两周后才该有的行为。雪翅忧心忡忡地说这不合常理，我却想起小雨实验室里那些提前开眼的实验雏鸟，它们总比其他个体更早学会飞翔。
第七天清晨，熟悉的腥臭味顺着晨风飘来。我浑身羽毛瞬间炸开，发出短促的警报颤音。雪翅立刻用身体盖住雏鸟，而我飞向警戒枝——那根特意保留的、视野开阔的枯枝。独耳猫正沿着排水管向我们的巢穴逼近，它比去年更瘦了，脊骨像锯齿般凸起，但独眼里闪烁的凶光丝毫未减。
"引开它！"我俯冲时听见雪翅的指令。我在猫眼前方两米处急转弯，故意让右翼那根弯曲飞羽反射阳光。独耳猫果然被激怒，它放弃了对香蒲丛的侦查，转而追着我跳向游乐场沙坑。我的翅膀擦着它的胡须掠过，能感觉到那些刚毛上沾着的麻雀血迹。
就在我快力竭时，霾影突然发出尖锐的鸣叫。我惊恐地发现这只出生才一周的雏鸟竟爬到了巢缘——他在模仿我的警报声！独耳猫的耳朵转动着，突然改变方向朝声源扑去。我拼尽全力飞向巢穴，但己经能看到猫爪挥向香蒲丛的阴影。
"砰！"
金属碰撞声惊得我差点坠地。独耳猫惨叫着后退，前爪上扎着几个亮闪闪的图钉——是我上周嵌在巢区周围防护带的。这个灵感来自小雨贴在窗沿防鸟撞的尖刺条，我用口香糖把它们固定在香蒲茎上。猫的嚎叫引来了管理员，它瘸着腿逃向灌木丛时，我注意到它腹部有新添的伤口，像是被某种金属边缘划伤的。
危机解除后，雪翅浑身颤抖着梳理雏鸟的绒毛。霾影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危险，反而兴奋地啄着母亲喙边凌乱的羽毛。他的兄弟则缩在巢角，绒毛被吓得变成了灰白色。我数了数剩余的图钉，决定明天去停车场再收集些瓶盖——把它们磨尖后可以扩大防护圈。
雨季来临前，雏鸟们己经长到能看见羽管中的血丝。霾影的飞行肌发育得特别快，总在巢里扑腾着做飞行练习，有次差点把兄弟撞出巢外。那天傍晚，我正教他们辨认毒饵与普通米粒的区别，雪翅突然警觉地抬头。
人类的气息。
不是那些扔薯条的游客，而是带着碘酒和笔记本气味的特定组合。我透过巢壁的反光材料确认了最坏的可能性——小雨正举着双筒望远镜，慢慢靠近我们的香蒲丛。她背包侧袋插着那根蓝绿色羽毛，冲锋衣下摆沾满泥浆，显然专程来找什么。
"带孩子们走。"我对雪翅发出气音。她立刻发出集合鸣叫，但霾影这个叛逆的小家伙反而探出头去张望。就在这瞬间，小雨的视线锁定了我们的巢穴。她放下望远镜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珍宝，但我看到她另一只手正悄悄伸向背包——那里曾经装着救我性命的绷带和药水。
雪翅的警报声撕裂了空气。她叼起较弱的雏鸟冲向芦苇荡，而我飞向小雨的面门试图干扰视线。可霾影做出了我们都没想到的举动——他跳到了巢外枝桠上，朝着小雨发出乞食的鸣叫！这个愚蠢的小家伙把人类当成了食物来源，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温暖手指背后潜藏的威胁。
"天啊..."小雨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她保持着雕塑般的姿势，只有瞳孔在剧烈颤动。当霾影又往前跳了一步时，我突然注意到她伸进背包的手拿出来的不是捕捉网，而是一台覆着迷彩布的相机。
这个发现让我迟疑了两秒。就在这两秒里，灾难发生了。
独耳猫从背后的排水管闪电般扑出。它一首潜伏着等待这个机会，残缺的耳朵紧贴头骨，身体像离弦的箭射向霾影。我发出此生最凄厉的警报，小雨的相机掉进水里，但一切都太迟了——
"嘶啦！"
猫爪划过霾影的左翼，绒毛和初生的飞羽像蒲公英般炸开。雏鸟惨叫着坠落，被小雨一个前扑接在了掌心。独耳猫的第二次扑击被她另一只手格挡，冲锋衣袖口顿时绽开三道裂痕。人类愤怒的吼声与猫的嘶叫混在一起，最终以独耳猫腹部挨了重重一脚告终。
我盘旋在低空，每一根羽毛都在尖叫着警告我远离人类。但霾影在那双手里抽搐的景象又让我想起那个雨夜。小雨正用极其专业的动作检查雏鸟伤势，她翻开翅膀的动作和小雪翅如出一辙，指尖避开还未硬化的羽管。
"灰灰？"她突然对着空气轻唤。我僵在枝头，不确定她是否真的认出了我。毕竟在人类眼里，所有麻雀都长得差不多。但她接下来的话打消了我的疑虑："右翼第七根飞羽还是弯的..."
雪翅的呼唤从芦苇荡传来，她在询问是否该回来救援。我发出代表"等待"的断续鸣叫，同时观察小雨的急救措施。她从防水袋取出迷你急救包的动作如此熟练，镊子夹着碘伏棉球的样子和当年为我治疗时一模一样。当霾影的伤口被敷上某种绿色药膏时，我注意到小雨左手无名指多了个银色指环——这或许解释了她近期减少野外工作的原因。
"会好的。"小雨用棉签给霾影喂水时轻声说，这话像是同时对我们两个说的。雏鸟渐渐停止挣扎，黑眼睛却始终盯着香蒲丛方向——他在寻找真正的父母。
日落前，小雨做了件让我羽毛倒竖的事。她把霾影放进临时用围巾做的吊床，然后——居然开始攀爬香蒲丛！人类笨拙的攀爬方式震得整个巢穴剧烈摇晃，雪翅在芦苇丛中发出惊恐的啁啾。但小雨最终成功地把雏鸟放回了巢中，还留下几粒特制的营养丸。
"三天后我再来检查。"她对着空荡荡的芦苇丛说，仿佛知道我们都在暗处观察。离开前，她从泥水里捞起相机，对着我们的巢穴按下最后一次快门。
那个夜晚格外漫长。雪翅拒绝接近被人类触碰过的雏鸟，只愿意喂养另一个孩子。我不得不整夜蹲在霾影身边，用体温温暖他发抖的小身体。他伤口散发着人类药物的气味，左翼包扎着微型绷带——这让我不断想起自己曾经的狼狈模样。
黎明时分，霾影开始发烧。他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乞食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雪翅站在巢的另一端梳理羽毛，这是麻雀表示"放弃"的信号。我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知道小雨说的三天后检查对雏鸟来说太迟了。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巢壁的反光材料上时，我做出了决定。我轻轻叼起霾影的后颈羽毛，就像当年母亲在猫爪下救我那样，向小雨的公寓方向飞去。雏鸟在我喙间轻得像片羽毛，他的心跳透过薄薄的胸羽传来，微弱但固执地持续着。
飞越湿地公园边界时，我最后一次回望香蒲丛。雪翅站在巢边目送我，她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只有翅根那块白斑依然清晰如新雪。在我们上方，积雨云正在聚集，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霾影在我喙间动了动，发出微弱的鸣叫。我调整飞行角度，让右翼那根弯曲飞羽对准初升的太阳——这是导航最可靠的参照物。风从羽隙间流过，带着雨水、泥土和远处人类早餐的气息。我突然明白，自己正在飞越的不仅是地理上的边界，更是刻在基因里的某种本能防线。
但为了这个把反光玩得出神入化、总想提前飞翔的小生命，我愿意再次闯入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味的世界。毕竟，他翅羽间闪烁的光芒，和我右翼那根弯曲的飞羽一样，都是跨越物种界限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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