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顶上的吊扇徒劳地搅动着黏稠闷热的空气,发出“嗡嗡”的低鸣,像一只疲惫的苍蝇。窗外,五月的阳光白得刺眼,将教学楼投下的阴影边缘烤得发烫。午休结束后的第一堂是政治课,讲台上,政治老师那抑扬顿挫、如同念经般的声音正阐述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基本特征”。
大部分学生还沉浸在午睡未醒的迷朦里,眼神空洞,点头的频率规律得像节拍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昏昏欲睡的疲惫感,混合着汗味、书本纸张的油墨味,以及……青春的躁动。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辛弃疾这句词,精准地刺穿了时光,戳中了此刻教室里大多数灵魂的状态。
成年后的林烨,见识过真正的生存压力、人情冷暖、房贷车贷、职场倾轧,回头再看少年时那些莫名的忧郁,总觉得带着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刻意。但此刻,重回十七岁,浸润在这闷热的、被试卷和荷尔蒙填满的教室里,他才猛然意识到——那时的“愁”,并非矫揉造作。那是生命本身的重量!
十几岁的少年,身体在飞速拔节生长,骨骼深处仿佛能听到噼啪作响的拔穗声。心灵也在同样野蛮地扩张,感知着前所未有的敏感触角。世界像一本忽然摊开的厚重典籍,每一页都写满了未知和困惑。我是谁?我要去哪里?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未来是什么颜色?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这些庞大而深邃的命题,如同猝不及防的巨浪,狠狠拍打着尚未坚固的心堤。茫然、不安、孤独、对自我价值的怀疑……这些情绪如同暗流,在看似平静的日常下汹涌奔腾。
再加上《最小说》这类青春文学风靡一时的推波助澜,忧伤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诗意滤镜。忧郁不再仅仅是情绪,更成了一种带着点“优雅逼格”的气质象征。于是,少年少女们仿佛集体开启了“林黛玉模式”,一场雨不再是雨,是天空的眼泪;一朵花的凋零,便是整个宇宙的悲鸣;同学一句无心的话语,能在心底掀起滔天巨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林烨也清晰地记得自己那段“多愁善感”的岁月。他曾看着窗外的细雨,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无声哭泣;看到盛夏草木疯长,会联想到生命的短暂与虚无;而秋风扫落叶时,更会生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的苍凉感叹——虽然以十七岁的阅历发出这等感慨,实在早熟得有些滑稽。
但如今,作为一个“披着少年皮囊的中年社畜”,林烨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成年人的烦恼,往往首白而残酷地指向同一个核心——?钱?。
所以,此刻坐在教室角落里的林烨,翻看着那本浅蓝色的《最小说》,内心充满了真正的、属于成年人的“愁”绪——他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存的“市场调研”,为的是迎合市场,写出能换稿费的“新词”!这种“愁”,比少年时代的任何一次忧郁都更现实、更沉重。
他强迫自己摒弃前世被网文锤炼出的爽利快节奏审美,?真正地潜入?这本杂志的精神内核。忍着内心不时涌起的、类似于脚趾抠地的尴尬感,他仔细咀嚼着那些华丽而忧伤的文字:
“她的泪水,像破碎的水晶,一颗颗跌落进冰冷的咖啡里,漾开的涟漪里,倒映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
“孤独是这座喧嚣城市里唯一的通行证。我们戴着微笑的面具,灵魂却在寂静的荒野里发出无声的嘶嚎……”
“青春是一场盛大而华丽的葬礼,埋葬了纯真,祭奠了无畏,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林烨看得眉头首跳,嘴角抽搐,内心疯狂吐槽:这咖啡都成泪缸了!水晶泪?盐分不超标吗?……灵魂荒野嘶嚎?要不要这么中二?……青春葬礼?我们才十七岁啊喂!
但吐槽归吐槽,作为一名前文案策划兼扑街写手,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冷静下来,开始进行理性分析与解构。
看完三篇风格各异但内核相似的短篇后,他拿出一本草稿本(封面印着变形金刚),翻到崭新的一页,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郑重地写下了他对《最小说》核心受众(青春少女)痛点的总结:
情绪浓度必须MAX!? 爱要刻骨铭心,恨要锥心刺骨,悲伤要逆流成河!逻辑?那是什么?能吃吗?在极致的情绪面前,一切合理性都要让道!读者要的是情绪过山车,不是理性说明书!
表达要朦胧化!诗意化!? 首白的表述是死罪!要大量运用隐喻、象征、通感……能把一句大白话包装成三行让人似懂非懂却又莫名觉得“好有感觉”、“好有文采”的句子,就是成功!让人“不明觉厉”是最高境界!
结局必须BE美学!或者比BE更BE!? Happy Ending?太幼稚!太虚假!生活哪有那么多童话!悲剧才能永恒!要么天人永隔,要么误会至死,要么相爱相杀永远错过……总之,必须在读者心上狠狠捅一刀,再撒上一把名为“遗憾”的盐,让她们捧着杂志哭得稀里哗啦,才算功德圆满。如果结局还能带点开放式、令人遐想(但注定悲观)的余韵,那就是大师级操作!
看着纸面上这三点总结,林烨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艰苦卓绝的脑力劳动。?OK,要素集齐!? 接下来,就是绞尽脑汁,捏着鼻子,努力“生产”符合“市场标准”的“悲伤产品”了!
他合上杂志,准备还给尚飞。这时,下课的铃声如同天籁般响起。讲台上的政治老师意犹未尽地收住话头(可能刚讲到宏观调控),宣布下课。教室里瞬间如同开了锅的热水,喧哗声西起。不少趴在桌上的同学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还带着课桌压出的红印,眼神迷茫,显然还没完全从深度睡眠中挣脱。
林烨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同桌夏冬。她不知何时己经醒了(或者根本没睡?),正安静地收拾着桌上那几本厚得能当凶器的硬壳笔记本。她的动作有条不紊,眼神清明,完全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也没有半分要去教室外活动筋骨的迹象。
“修仙党的作息,果然与凡人不同轨……”林烨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句。他站起身,走向尚飞的座位,将那本承载着他“市场研究报告”的《最小说》轻轻放在对方桌角,低声道:“谢了,尚飞。”
走出闷热的教室,后门外的走廊瞬间开阔了许多。虽然空气依旧燥热,但少了那种被七十多人体温共同烘烤的窒息感。林烨靠在冰凉的水泥围栏上,深深吸了口气,试图驱散脑中的混沌和因强迫阅读而产生的轻微不适感。午休没睡,下午的困倦如同附骨之蛆开始侵袭他的神经。
“不行,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尤其还要构思那种‘忧伤’故事……”林烨捏捏眉心,感觉太阳穴突突首跳。他想靠在栏杆上闭目养神一会儿,顺便在脑海里搜刮一下能用在这个特定“项目”上的故事梗概。然而,搞钱的焦虑和对“青春疼痛”风格的天然排斥感,让他心烦意乱,脑子里像塞了一团乱麻,毫无头绪。
他烦躁地睁开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走廊。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唐小晓。她也走出了教室,似乎是想在走廊里走走,驱散午后的困倦。她抬手掩着嘴,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眼角似乎还挤出了一点晶莹的生理性泪水。刚放下手,目光就猝不及防地和林烨对上了。
唐小晓明显愣了一下,像是偷吃糖果被抓包的小孩,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被抓到“不雅”行为的窘迫,下意识地又用手背蹭了下嘴角。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轻微的羞恼?
林烨看着她那副有点可爱的样子,纯粹出于一种看到小动物打哈欠般的本能反应,唇角不受控制地往上弯了弯,露出了一个纯粹觉得有趣、不带任何深意的笑容。
然而,在唐小晓的视角里,这个笑容却瞬间变了味!
嘲笑!他一定是在嘲笑我刚才打哈欠的样子!
她杏眼一瞪,原本还带着点迷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小刷子刷过林烨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