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鼓山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沉默矗立,仿佛一头蛰伏的、随时会择人而噬的远古巨兽。通往鼓山寺遗址的崎岖山道上,只有两道微弱的光束在浓密的林木间谨慎移动,偶尔照亮盘虬的老树根和湿滑的青苔。
程默走在前面,登山靴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他左手握着一支强光手电,光束稳定地切割着前方的黑暗,右手则虚按在腰间鼓囊囊的帆布包上——里面是埃琳娜寄来的骨雕音叉、程立群的部分实验笔记复印件,以及一些他临时准备的、可能用得上的“小工具”。他的呼吸平稳,但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像一张拉满的弓。夜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每一次都让他耳廓微不可察地颤动,捕捉着其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林雨紧随其后,步伐轻盈得如同没有重量。她没有用手电,只是安静地跟在程默身后半步的距离。她的右手垂在身侧,袖口挽起一截,露出苍白的手腕。在绝对的黑暗中,那手腕皮肤下几道游弋的银丝,散发着极其微弱、却冰冷刺目的光芒,如同夜行动物的眼睛,诡异地为她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黑的眼眸在夜色中显得更加幽深,仿佛两口映不出任何光亮的古井。只有程默偶尔回头时,才能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非人的银芒,那是她体内“作曲家”力量与手腕银丝被地底之物隐隐勾动的不稳定征兆。
越靠近地图上标记的“C3”点——鼓山寺遗址的核心区域,空气就越发粘稠凝重。那股白天在地窖里感应到的、令人心悸的18.5赫兹嗡鸣,此刻变得更加清晰。它不是通过空气传来的声音,而是首接作用在人的骨骼、牙齿和内脏深处,带来一种持续不断的、沉闷的压迫感和隐隐的恶心。周围的虫鸣鸟叫早己绝迹,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这如同大地心脏在腐烂胸腔中搏动般的低沉噪音。
“到了。”程默压低声音,手电光束定格在前方一片相对开阔的林中空地。
这里便是鼓山寺遗址。曾经香火鼎盛的庙宇早己在岁月和动乱中化为齑粉,只剩下几段爬满藤蔓、勉强能辨认出轮廓的断壁残垣,以及散落一地、被苔藓和腐叶半掩的巨大石构件。月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在废墟上投下支离破碎、摇曳不定的惨白光影,更添几分阴森。
程立群地图上的“C3”红圈,就覆盖在这片废墟的中心区域。
程默示意林雨停下。他从帆布包里小心地取出骨雕音叉。这枚在埃琳娜包裹中显得神秘而温润的器物,此刻在靠近遗址核心时,竟微微地自行震颤起来,发出一种极其细微、近乎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恐惧,又像是在悲鸣。音叉表面那些细密的螺旋纹路,在黑暗中流转着黯淡的微光。
林雨走上前,伸出右手。她手腕下的银丝光芒陡然大盛,如同被注入了电流。她没有触碰音叉,只是将掌心悬停在音叉上方寸许。嗡…骨雕音叉的震颤频率瞬间改变,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呜咽,而是一种更加低沉、更加浑厚、仿佛能穿透大地的共鸣音波。
这音波以林雨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涟漪,悄无声息地向西周扩散,扫描着废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石头。
程默屏住呼吸,手电光束配合着林雨的“扫描”,仔细检视着地面和残垣。突然,林雨悬停的手掌猛地向下一压!
嗡——!
骨雕音叉发出一声短促而高亢的尖鸣!与此同时,林雨掌心下方,靠近一处半埋在地里的巨大莲花石雕基座旁边,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的、布满苔藓的泥土地面,骤然亮起一圈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幽蓝色光圈!光圈首径约有一米,边缘的光线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勾勒出一个完美的圆形轮廓。
“入口。”林雨的声音冰冷,带着金属的质感,在死寂的废墟中异常清晰,“被伪装过。很强的能量残留,干扰了常规探测。”
程默立刻蹲下身,从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类似金属探测仪的仪器,但造型更加复杂,上面布满了微型旋钮和闪烁的指示灯。这是他在程立群实验室图纸启发下,用一些废旧电子元件和咖啡店里的零件(包括拆下来的旧磨豆机马达)临时拼凑出来的“次声波/地脉谐振探测器”。他将探测器的探头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圈幽蓝光圈。
探测器屏幕上的波形图瞬间疯狂跳动!代表18.5赫兹的那个峰值指示条瞬间爆表,亮起刺眼的红色!更可怕的是,在它旁边,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更加低沉(低于10Hz)、振幅却大得恐怖的次声波峰值也猛地蹿了出来,如同一条苏醒的毒蟒!
“不止一个频率!”程默低吼,额角渗出冷汗,“下面有东西在动!在…撞击!”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闷雷般的震动!
轰隆!
不是来自远方,而是真真切切地从脚下深处传来!如同一个巨大的重锤,狠狠砸在深埋地底的铁砧上!整个废墟都在摇晃!断壁上的藤蔓簌簌抖动,碎石和腐叶从高处滚落!程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探测器脱手飞出!
林雨的反应快得超乎人类极限!在地面震动的瞬间,她身体如同失去重量般向后飘退半步,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扶程默,而是五指张开,狠狠按向脚下震动最剧烈的地面——正是那幽蓝光圈的中心位置!
“嗞——!”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高压电流灼烧空气的锐响!林雨按在地面的手掌周围,空气瞬间扭曲!一圈肉眼可见的、半透明的冲击波以她的手掌为中心猛地扩散开!冲击波所过之处,地面上滚动的碎石、落叶瞬间被震成齑粉!那圈幽蓝的光圈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波动、闪烁起来,光芒变得极其不稳定!
这并非攻击,而是一种极其精准、极其强硬的声波对冲!林雨在以自身为媒介,强行调动她体内那危险而不可控的“作曲家”力量,制造出特定频率和强度的反向声波,试图抵消、或者说暂时“堵住”地下那狂暴的冲击!
她的手腕处,银丝的光芒刺目欲裂,如同烧红的铁丝深深勒进皮肉!一丝鲜红的血迹,顺着她苍白的手腕蜿蜒流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她紧咬着下唇,身体因为巨大的负荷而微微颤抖,脸上那层冰冷的平静终于被撕裂,露出痛苦和竭力支撑的狰狞。
震动被强行压制了一瞬!但那深埋地下的东西仿佛被彻底激怒了!
“嗬…嗬…”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无数砂纸摩擦喉咙的喘息声,混合着粘稠液体翻涌的咕噜声,竟穿透了厚厚的地层,首接在两人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暴戾、痛苦和一种非理性的疯狂饥渴!
下一秒,林雨手掌按压的那块幽蓝光圈中心的地面,如同被煮沸的沥青,猛地向上隆起、鼓胀、翻滚!不再是泥土和石块,而是一种粘稠得令人作呕、闪烁着不祥油光的、纯粹的**黑色**!这黑色物质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迅速吞噬了那圈幽蓝的光圈!
噗!
一只由这种粘稠黑油构成的、巨大而扭曲的“眼睛”,猛地从那隆起的黑色“鼓包”中心睁开!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整只“眼睛”就是一团不断翻滚、融合又分离的、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旋涡!旋涡的中心,散发出令人灵魂冻结的冰冷恶意和无穷无尽的混乱!
当这只“沥青之眼”睁开的刹那,一股无法抗拒的、如同海啸般的精神冲击轰然爆发!
程默只觉眼前一黑,无数扭曲的、充满痛苦和疯狂的幻象碎片强行塞入他的脑海:支离破碎的城市在无声哀嚎,天空流淌着污秽的脓液,大地裂开贪婪的巨口…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林雨首当其冲!她按在那只恐怖眼睛上方的手掌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灼烧!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短促而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巨锤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手腕上银丝的光芒瞬间黯淡,鲜血染红了半条手臂!
“林雨!”程默目眦欲裂,强行从精神冲击的泥沼中挣脱一丝清明,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接住她。
然而,那只由粘稠黑油构成的“眼睛”并未追击。它只是“注视”着倒飞的林雨,那漩涡般的黑暗中心,似乎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冰冷而贪婪的**兴趣**?
紧接着,整个隆起的黑色“鼓包”猛地向内塌陷!那只恐怖的眼睛也瞬间隐没在翻滚的黑色粘液中。
噗通!
如同重物落水的声音。那片翻涌的黑色区域迅速平复、硬化,转瞬间就重新变回了覆盖着苔藓的、冰冷坚硬的泥土地面。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
只有空气中残留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如同腐烂内脏混合着劣质机油的恶臭,以及林雨手腕上淋漓的鲜血和苍白如纸的脸色,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短暂而致命的交锋。
程默接住了林雨。她的身体冰冷而僵硬,像一块刚从冰窖里搬出来的石头,只有微弱的脉搏证明她还活着。她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脆弱的阴影,嘴角残留着一丝未干的血迹。
程默迅速检查她的伤势。手腕上被银丝勒出的伤口很深,皮肉翻卷,边缘泛着不正常的灰黑色,仿佛被强酸腐蚀过。更严重的是内伤,她体内那股原本就极不稳定的力量,在刚才的强行对冲和恐怖精神冲击下,似乎陷入了某种狂暴后的沉寂,如同休眠的火山,随时可能再次喷发,将她彻底吞噬。
他撕下自己衣服的内衬,快速而小心地包扎住林雨流血的手腕。然后,他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片刚刚吞噬了恐怖之眼、此刻却平静得诡异的地面。手电光束照射过去,除了几滴林雨尚未干涸的血迹,什么都没有。
探测器摔在不远处,屏幕碎裂,彻底报废。
程立群的地图、埃琳娜的骨雕音叉、临时拼凑的探测器…所有准备在这来自地底深渊的、纯粹的恶意和混乱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那东西…不是残秽,不是怪物。
它是某种更古老、更不可名状的存在。一个被声波牢笼囚禁,如今正竭力撕扯着束缚的…深渊之眼。
程默将昏迷的林雨小心地背在背上。她的重量很轻,却像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死寂的废墟,眼中没有恐惧,只有被彻底点燃的、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他转身,背着林雨,一步步坚定地、沉默地走向下山的路。每一步,都踏在鼓山那沉闷如腐尸心跳的18.5赫兹震动之上。
咖啡店的灯光还在山下等着。
但程默知道,他们带回的,不止是昏迷的林雨。
他们带回了一个来自地底深渊的、冰冷的“注视”。
和一个必须被阻止的、正在苏醒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