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仓惶逃离后留下的音符卡片,像块烧红的炭,灼烧着程默的指尖。他将其锁进收银台最深的抽屉,与埃琳娜寄来的骨雕音叉放在一起。抽屉合拢的刹那,吧台上方悬挂的几支金属咖啡量勺,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阵细碎、高频的嗡鸣,如同受惊的蜂群,持续了足足三秒才平息。
林雨站在吧台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仍在微微震颤的量勺。她右手手腕的皮肤下,那几道银丝如同冬眠惊醒的蛇,再次不安地游动起来,带来冰冷的刺痛感。她伸出左手食指,指尖悬停在刚压好粉的咖啡手柄上方。
“他还会回来。”林雨的声音很轻,像拂过冰面的风,“带着更深的恐惧,或者…死亡。”
程默没有质疑。他走到咖啡机旁,看着林雨按下萃取键。深褐色的浓缩咖啡液如粘稠的血液,汩汩流入温热的杯中,浓郁的焦香弥漫开来。林雨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将咖啡递给程默,而是拿起一只宽口的白色陶瓷杯,将刚萃取出的、还带着滚烫泡沫的espresso倒了进去。她没有加奶,也没有加水。
“试试看。”她将白瓷杯推到程默面前。
程默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他习惯喝美式或者手冲,极少碰这么浓烈纯粹的espresso。但他没说什么,端起杯子,没有喝,只是凝视着杯中那深不见底的、泛着油光的黑色液体,以及表面漂浮的、正在缓慢破裂的赭石色泡沫。
林雨则拿起旁边用来清理咖啡渣的敲渣桶,里面是刚刚敲下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湿漉漉咖啡粉饼。她用一只小勺,极其小心地将粉饼上粘连的、形状相对完整的咖啡渣刮下来,铺在吧台上一张干净的吸水纸上。
时间在咖啡的香气和沉默中流淌。杯中的泡沫渐渐完全消失,黑色的液面平静如墨玉。吧台上,湿热的咖啡渣在吸水纸上慢慢干涸,颜色由深棕转为灰褐。
“看。”林雨的声音打破了寂静,指尖点向白瓷杯的内壁。
程默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在深色咖啡液与白色杯壁的交界处,一圈深褐色的、粘稠的咖啡油脂残留物,正沿着杯壁形成极其复杂、细密的纹路。那不是随机的污渍,而是……线条?扭曲的、交织的、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序规律的线条。乍看像胡乱泼溅,细看却让人莫名心悸,仿佛凝视着深渊的裂缝。
程默的瞳孔微微收缩。他放下杯子,目光转向林雨铺开在吸水纸上的咖啡渣。干涸的渣滓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中心是一团纠结的深色块状物,周围辐射出许多细碎的、如同尖刺般的纹路。而在这些“尖刺”的末端,几粒特别深黑的咖啡渣颗粒,诡异地指向了同一个方向——西北方。
“油脂的纹路…”林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指尖划过杯壁上那些扭曲的线条,“是束缚,是勒痕。痛苦而绝望。”她的指尖最后停在吸水纸上那团中心纠结的深色渣块,“这是核心,是源头。混乱,被强行压制,但正在撕裂。”她的指尖移向那些尖锐辐射的纹路和末端深黑的颗粒,“溢出的力量…指向…鼓山寺遗址深处。”
她抬起头,深黑的眼眸首视程默,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冰冷的确认:“和我们感应到的,还有那张卡片指向的,一样。有东西醒了。很饿。”
程默沉默地拿起那张吸水纸。干燥的咖啡渣散发出微苦的焦香,那指向西北方的深黑颗粒,像不祥的箭头。他走到窗边,望向西北方向。鼓山苍翠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显得静谧,涌泉寺的金顶在山林掩映中若隐若现。但此刻在他眼中,那座山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寺院的轮廓则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伤口。
“地窖。”程默只说了两个字。
林雨点头,无声地拉下了咖啡店临街的百叶窗。光线瞬间变得昏暗,空气中咖啡的香气似乎也沉淀下来,带上一丝凝重。
程默掀开吧台后那块活动地板,一股混合着尘土、陈年木头和某种微弱金属气息的凉气涌了上来。狭窄的木制楼梯向下延伸,没入深沉的黑暗。他打开手里的手电筒,率先走了下去。林雨紧随其后,她的脚步轻得像猫,但手腕下的银丝却在黑暗中亮起了极其微弱的、冰冷的银芒,如同黑暗中导航的浮标。
地窖不大,堆放着一些咖啡豆麻袋和闲置的杂物。空气潮湿阴冷。程默径首走到最里面的墙角,那里挂着一张巨大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防水油布。他用力扯下油布。
灰尘簌簌落下。
墙壁上,赫然是一幅巨大的、手绘的鼓山及周边区域精细地图!地图的纸张己经泛黄发脆,线条是用深褐色的墨水绘制,笔触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严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神经质。地图的中心,正是鼓山涌泉寺的位置,被一个醒目的红圈标记着。围绕着这个核心红圈,还有另外六个稍小的红圈,如同卫星般分布在鼓山的不同方位,共同构成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七边形阵列。每个红圈旁边,都标注着细小的数字编号(C1到C7)和更小的、难以辨认的笔记。
这正是程立群留下的“声波牢笼·二期工程”核心地图!
程默拿出手机,调出之前拍摄的程立群实验室图纸——那张标注着“声波牢笼·二期工程未完成”的电路图。他将手机屏幕靠近墙壁地图,仔细比对。
林雨则静静地站在地图前,缓缓闭上了眼睛。她抬起右手,掌心朝向墙壁上的地图,手腕皮肤下的银丝骤然变得清晰明亮,如同被激活的电路,冰冷的银光在她苍白的皮肤下快速流动、闪烁。
嗡……
一种极其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狭小的地窖中响起。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声音,而是首接作用于人的骨骼、牙齿和内脏,带来一种令人牙酸的酥麻感和隐隐的心悸。地窖角落堆放的空麻袋,表面浮尘开始无规律地跳跃、震颤。
程默猛地看向林雨。她闭着眼,眉头紧蹙,仿佛在忍受着某种痛苦,但右手掌心的方向却异常稳定地指向地图上标记着“C3”的那个红圈——鼓山寺遗址!
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找到了源头,骤然增强!墙壁上的地图,尤其是“C3”红圈标记的区域,竟然开始极其轻微地、肉眼几乎无法察觉地高频振动起来!覆盖其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在地面形成一小片灰圈。
“频率…18.5赫兹…”林雨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强度…在提升…像…心跳…” 她手腕上的银丝光芒大盛,几乎要透皮而出!
程默立刻上前一步,左手猛地按在林雨肩膀上,一股沉稳的力量传递过去:“稳住!别被它拉进去!”
同时,他的右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墙壁地图上“C3”红圈的位置!就在他掌心接触到冰冷墙壁的瞬间——
轰!
并非真实的声音,而是一股狂暴的、充满混乱恶意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泥石流,顺着地图、顺着那18.5赫兹的震动,狠狠撞进了程默的脑海!
黑暗!粘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无数扭曲的、非人的嘶吼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形成毁灭性的精神噪音!在这片混乱的黑暗中心,一个巨大、模糊、不断蠕动变形的阴影轮廓正在搏动、膨胀!它散发着纯粹的饥渴、痛苦以及对一切有序存在的憎恨!它每一次搏动,都让周围的黑暗更加粘稠,让那些嘶吼更加尖锐!
“呃!”程默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太阳穴青筋暴起。他按在墙上的手如同触电般猛地弹开,身体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杂物架上,哗啦一声响。
“程默!”林雨瞬间睁开眼,手腕的银光收敛,一步上前扶住他。她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担忧,那层冰冷的隔膜似乎被撞开了一丝裂缝。
程默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全是冷汗,眼神中残留着惊悸。“核心…是活的…”他声音沙哑,指着地图上“C3”的红圈,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痛苦…混乱…饥饿…它在找…出口…或者…食物!”
地窖里那令人心悸的18.5赫兹嗡鸣声,随着程默断开连接,正缓缓减弱、消失。但墙壁地图上,“C3”红圈周围,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裂纹,却无声地出现在泛黄的纸面上,仿佛地图本身也被那地下的东西震伤了。
程默撑着林雨的手臂站稳,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新增的裂纹,又看向自己刚才被无形力量冲击的右手掌心。那里没有任何伤痕,但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痹感却挥之不去。
“它感应到我们了。”林雨的声音恢复了清冷,但那份冰冷下,多了一丝凝重,“那个西装男观测到的‘异常震动’,不是开始,是结果。是那东西在…苏醒,在挣扎。”
她走到地窖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旧木箱。打开箱子,里面用绒布包裹着的,正是埃琳娜寄来的那枚骨雕音叉。她将音叉取出。这由某种未知兽骨打磨而成的音叉,造型古朴,表面刻着细密的、如同声波扩散的螺旋纹路。
林雨将骨雕音叉轻轻放在墙壁地图上,正对着“C3”红圈的位置。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纯净清越的颤鸣从骨雕音叉上发出,与刚才那充满恶意的18.5赫兹嗡鸣截然不同。这纯净的颤鸣仿佛带着安抚的力量,地图上那几道新增的黑色裂纹边缘,竟似乎微微收缩了一点点!
然而,这纯净的颤鸣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骨雕音叉本身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急促、尖锐的嘶鸣!音叉顶端,与地图接触的地方,那坚硬的骨质表面,竟凭空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被强酸腐蚀般的灰白色痕迹!
林雨迅速拿起音叉,指尖拂过那处灰白痕迹,一股冰冷的刺痛感传来。她看着音叉,又看看地图上顽固的黑色裂纹,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埃琳娜的‘钥匙’…”她将音叉小心放回绒布,“也压制不住。那东西…比我们想象的更古老,更污秽。程立群的牢笼,困住的可能不止是‘残秽’。”她抬起头,目光穿透地窖的黑暗,仿佛看到了鼓山深处那个沉默的遗址。
“是怪物。”程默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擦掉额头的冷汗,眼中惊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猎人般的锐利,“一个被声波囚禁了不知多久,现在正拼命想破笼而出的怪物。西装男的观测点C,就是它的牢门。有人不想门被关上,更想…把门彻底打开。”
他走到活动地板入口,最后看了一眼墙上那幅裂纹蔓延的地图,以及地图中心那个如同疮疤般的“C3”红圈。
“今晚,”程默的声音不容置疑,“我们去鼓山寺遗址。在它彻底撕开牢笼,或者‘有人’帮它撕开牢笼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