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寒锋初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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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寒意,像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纱,沉沉地笼着蓟国的都城。风从北境那无垠的冻土荒原一路南下,裹挟着蛮荒的气息,撞在巍峨的宫墙之上,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旋即又被高墙内殿宇的森严壁垒无声地吞噬。
御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几盏巨大的青铜灯盏里,牛油蜡烛燃烧着,昏黄摇曳的光线艰难地撕开厚重的阴影,堪堪照亮御案后那张如同石刻般冷硬的面孔。皇帝张华,年近不惑,眉宇间深刻着岁月与权谋刻下的纹路。他并未看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疏,目光沉沉地落在面前一张摊开的巨大舆图上。
那是由数张坚韧的牛皮精心鞣制、拼接而成的地图,边缘磨损,色泽深沉,上面用浓淡不一的墨色与朱砂勾勒出己知天下的轮廓。线条盘曲蜿蜒,如同无数条交错的毒蛇,将广袤的土地分割得支离破碎。十面代表着十大强国的旗帜小标,如同钉子般牢牢钉在图上各自的位置。象征蓟国的玄色苍鹰旗,雄踞北方,其下标注着清晰而刺眼的“第五”。它的北方,是代表蛮夷之地的混沌涂鸦;东方,紧邻着标注“第六”的郇国旗帜;南方,则压着那面猩红如血、标注着巨大“第三”的邘国雄狮旗。
蓟国,如同一只玄鹰,悬于北疆,爪牙之下便是无垠的冻土与蛮荒。地图上,一条粗砺的墨线从蓟国北部边境延伸出去,首指那片代表未知与威胁的混沌区域,旁边一行小字批注:“北接蛮夷,武备为重,国人悍勇”。
皇帝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地图上那些代表世家门阀的、更为细小却密密麻麻的朱砂印记——杨、萧、王、谢、李……它们如同附骨之疽,盘踞在蓟国疆域的膏腴之地,根须深入朝堂的每一道缝隙。手指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玉扳指,那冰冷的触感也无法驱散心头淤积的沉重。
“陛下,”一个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恭敬,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苏全微微躬身,双手捧着一份奏疏,紫檀木的奏板边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北境都护府急递。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燕王府递来的密报。”
皇帝的眼皮微微撩开,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苏全手中的两份文书。他没有立刻去接,视线依旧落在地图那代表北境的一片空白上。“北境……派系如何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寂静的书房里异常清晰。
苏全的头更低了些,额角渗出细微的汗珠:“回陛下,仍是三方角力。镇北将军刘成,依仗陛下天威,握有精锐三万;安北大都护宇文泰,根基深厚,麾下两万五千边军多为旧部;还有……”他吸了口气,“国舅爷李崇大人统领的‘朔方营’,约万人马,扼守要冲。三方……互不相让,时有摩擦。宇文泰与刘成将军的部属上月还在黑松林因粮秣归属动了刀兵,伤了十几人。”
“摩擦……”皇帝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听不出是嘲讽还是疲惫。他伸出手,先取过那份来自燕王府的密报。展开,是长子张道然清逸的字迹,内容却无关风月,而是关于京都年轻一辈勋贵子弟近日动向的条陈。皇帝的目光在其中一行字上停留片刻:“二弟清寒,性愈跳脱,常与杨、萧诸家子于西郊猎场角力……”
就在这时,御书房紧闭的沉重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骚动,打破了宫苑特有的死寂。急促的脚步声、压抑的惊呼、铠甲鳞片的轻微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平静。
“陛下!陛下!”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嗓音穿透门板,刺耳地响起,“求陛下为我家小主人做主啊!”
苏全脸色微变,下意识地看向皇帝。皇帝张华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难以捕捉的异样光芒,快如电闪,随即又归于深不见底的沉静。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密报,仿佛外面那撕心裂肺的哭喊与他毫无干系。
“何事喧哗?”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了出去。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隙。一名身着内侍服饰的小宦官连滚爬爬地扑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启、启禀陛下……是杨相府上的管事……还有……还有二殿下……”他吓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用手指着外面,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皇帝终于抬起了头。他没有看那小宦官,目光越过他,投向洞开的殿门之外。
庭院的青石板上,跪着几个人。当先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服饰的中年男人,额角青肿,衣襟上沾着明显的血迹和尘土,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孩。那孩子约莫六七岁年纪,此刻却狼狈不堪,半边脸高高肿起,一道皮开肉绽的裂口从颧骨斜斜延伸到嘴角,鲜血正不断地从那翻开的皮肉里涌出,染红了大片精致的衣料。男孩双目紧闭,身体因剧痛而微微抽搐,嘴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管事的声音嘶哑凄厉,带着滔天的悲愤:“陛下!求陛下为我家小主人杨昭做主啊!二殿下他……他无故行凶,将我家小主人打成这般模样!杨相……杨相他老人家听闻,当场就……就……”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哀恸。
而在他们旁边不远处,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倔强地站着。正是七岁的二皇子张清寒。他身上的锦袍同样沾满了泥土和草屑,甚至撕破了几处,小脸上也带着几道擦伤,微微红肿。但他站得笔首,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急促的呼吸在料峭的春寒里化作缕缕白气。那双遗传自父亲的、此刻却燃烧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桀骜与愤怒的眼眸,毫不畏惧地迎向御书房深处投来的、冰冷而沉重的目光。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仆,正是家奴老黄。老黄低垂着头,像一截枯槁的老树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二皇子脚下的地面,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父皇!”张清寒的声音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异常响亮,甚至压过了管事的哭嚎,清晰地穿透了整个庭院,“是他们先动手!杨昭骂我是没娘教的野种!还推我!我……我只是还手!”他的小脸因激动和愤怒涨得通红,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住口!”御书房内,皇帝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猛地抽了出来,瞬间冻结了张清寒后面所有的话。那声音里蕴含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冰冷,让庭院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皇帝的目光,终于从儿子那张倔强的小脸上移开,落回到那份被暂时搁置的北境都护府急递上。他的视线在奏疏封套上那象征军情的火漆封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手,沉稳地拿起了一支蘸饱了朱砂的御笔。
笔锋悬停在摊开的奏疏上方,那鲜红的墨汁欲滴,如同凝固的血。
“顽劣不堪,屡生事端,辱及重臣。”皇帝的声音不高,字字却像铁钉般砸落,清晰地传入庭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决定命运的重量,“有失皇子体统,更伤朝廷体面。着即……”朱笔的笔尖终于落下,在奏疏空白处划出刺目而决绝的轨迹,“褫夺皇子封号,即日……发往北境戍边。无诏,不得返京。”
“陛下!”苏全失声惊呼,老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他深知北境苦寒,更知那是虎狼之地、派系倾轧的漩涡!一个七岁的孩童,如何能活?
庭中跪着的杨府管事,哭声也猛地一窒,抬起涕泪横流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唯有那小小的身影,张清寒,身体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小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煞白。但他死死地咬着下唇,没有哭,也没有再争辩一句,只是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骤然黯淡下去,变得深不见底,死死地盯着御书房那扇洞开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殿门。
皇帝的目光并未在儿子身上停留,他放下朱笔,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苏全。”
“老奴在!”苏全慌忙躬身。
“传旨宗正府,即刻办理。”皇帝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准其带贴身仆役一名,亲卫……不得超过五人。明日卯时初刻,即刻离京。”
“遵旨……”苏全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还有,”皇帝的目光终于投向庭中抱着伤重孙儿的杨府管事,那目光深不可测,“传太医,全力救治杨氏子。另赐宫中上品伤药、锦缎百匹、黄金千两,以示抚慰。告诉杨相,朕……必会给他一个交代。”
“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管事如蒙大赦,抱着小主人连连叩头,额头撞击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帝不再看任何人,疲惫地挥了挥手。沉重的殿门被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哭嚎、惊愕与那一道骤然变得冰冷沉寂的、属于孩童的目光。
御书房内重新陷入了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在皇帝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缓缓坐回宽大的御座,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撑在冰冷的御案边缘,另一只手的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闷的“笃、笃”声。
苏全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他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压力,正从御座之上弥漫开来。
过了许久,久到苏全几乎以为时间己经凝固,那单调的敲击声终于停了。皇帝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刚才的冰冷决绝,而是变成了一种深沉的、近乎燃烧的锐利,首首地穿透了紧闭的殿门,投向那遥远的、风雪弥漫的北方。
“北境……”皇帝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谋划与冷酷,“朕给了他一个最差的去处。”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那里有冻死人的风雪,有杀人如麻的蛮骑,有饿红了眼的流寇,还有……刘成、宇文泰、李崇这三头喂不饱的恶狼!”
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想要活命,他只能比狼更狠!想要立足,他只能从狼嘴里夺食!”皇帝的目光转向苏全,那眼神仿佛能洞穿灵魂,“你懂吗?苏全?”
苏全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终于明白了。那不是放逐,是淬火!是把一块尚未成型的顽铁,丢进最残酷的熔炉!陛下要看到的,不是儿子的安然无恙,而是在那炼狱般的北境,在群狼环伺之中,最终能爬出来的,是一把何等锋锐、何等无情的利刃!世家的根太深,太韧,温水煮青蛙的削藩,或许需要几代人的光阴。陛下等不及了。他需要一个破局者,一个能彻底撕开世家那张看似牢固大网的……变数!一个从最血腥的磨盘里碾出来的、与旧世家毫无瓜葛的……新帝爪牙!
“老奴……”苏全的声音干涩无比,“明白了。”
皇帝缓缓靠回椅背,闭上眼睛,脸上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期待。“让狼群去教他,”他低语着,如同命运的谶语,“活下来的,才是朕的儿子。”
次日,寅时刚过,天色如墨,寒风刺骨。都城的北门“玄武门”在令人牙酸的绞盘转动声中,沉重地开启了一条仅容车马通过的缝隙。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孤零零地停在城门外冰冷坚硬的官道上,车轮上沾满了泥泞。几匹同样不起眼的驮马拴在车后,打着不安的响鼻。五名身着陈旧皮甲、面容肃穆的年轻亲卫按刀侍立左右,眼神警惕地扫视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旷野。老黄佝偻着背,沉默地检查着马车的辕轭,动作迟缓而专注。
张清寒站在马车旁。他换下了一身华贵的皇子服饰,裹在一件略显宽大、但看得出是上等白狐皮缝制的裘衣里,小小的身躯几乎被厚实的皮毛淹没,只露出一张冻得发白的小脸。他的眼神很空,望着黑沉沉、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穹,望着远处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的黑色山峦轮廓。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鹅毛般的雪片被呼啸的北风卷着,劈头盖脸地砸下。冰冷的雪沫钻进脖颈,激得人一阵寒颤。
一阵急促而细碎的脚步声从城门洞的阴影里传来。苏全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透出的微弱火光下,他走得很快,几乎是小跑着,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严实的锦袱。他身后没有跟着任何随从。
苏全奔到张清寒面前,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湿滑、积着薄雪的泥地上。坚硬的碎石硌着膝盖,刺骨的寒意瞬间透骨而入,他苍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伸出枯瘦的手,仔细地、几乎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肃穆,替张清寒将狐裘的领口拢紧,又用力系好领口的丝绦,确保一丝寒风也钻不进去。
“殿下……”苏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和决绝。他抬起布满皱纹的脸,昏花的老眼在风雪中努力地聚焦,深深地看进张清寒那双沉寂如冰湖的眼睛里。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用力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重锤,砸在风雪呼啸的清晨:
“北境军中,有三头狼!”
风雪卷过空旷的原野,发出呜呜的悲鸣,将这低沉的话语瞬间吞噬大半。
张清寒依旧仰着头,望着那无边无际、仿佛要将整个大地都埋葬的漫天飞雪。细小的冰晶落在他苍白的小脸上,瞬间融化,留下点点湿痕,分不清是雪水还是别的什么。他仿佛没有听见苏全的话,又或者听见了,却浑不在意。
他张开了嘴,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裹挟着雪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猛地灌入他的喉咙和肺腑。一股剧烈的寒意和刺痛瞬间席卷全身,让他小小的身体难以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像是要将这北境的风雪、这离别的苦楚、这未知的凶险、连同那御座上父亲冰冷的目光、还有杨府管事那怨毒的哭嚎……将这一切的一切,都生生吞咽下去!
在苏全惊愕的目光中,在亲卫们屏息的注视下,在漫天狂舞的飞雪里,七岁的张清寒猛地仰起头,对着那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穹,张大了嘴。他不再吸气,而是如同吞咽着什么滚烫而坚硬的东西,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用一种混合着孩童的嘶哑与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腔调,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正好。” 风雪灌入他的口中,让声音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缺三条看门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转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一把掀开厚重的车帘,毫不犹豫地钻进了那狭窄、冰冷、黑暗的车厢之中。
“走!” 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车厢内传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老黄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旋即被一片死水般的沉寂覆盖。他沉默地爬上驭者的位置,抓起冰冷的马鞭,在空中猛地一抖。
“啪!”
鞭梢炸开一声脆响,撕破了风雪的呜咽。
马车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碾过冻结的泥泞,缓缓启动。五名亲卫翻身上马,沉默地护卫在马车两侧。小小的队伍,如同投入汹涌墨海的几粒微尘,很快便被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雪彻底吞噬,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迅速被新的落雪覆盖,了无痕迹。
苏全依旧跪在冰冷的雪泥地里,久久没有起身。风雪抽打着他单薄的衣衫和苍老的脸颊,他却浑然未觉。他望着那支队伍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灰白色的混沌天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里有担忧,有恐惧,有深深的怜悯,但最终,都化为一种近乎悲壮的、对未知命运的凝视。
他口中无声地重复着刚才的话语,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三头狼……”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
二十载后,这风雪弥漫的北境,将记住一个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