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玉锁惊鸿
>江南盐运使江砚之,人前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他开仓放粮时抚着灾民的背脊,声音如春风化雨:“莫怕,有本官在。”
>却在无人处将贪官头颅踢入暗河,对着染血的玄铁令牌轻笑:“下一个该轮到谁?”
>那夜暴雨,他为我撑伞,袖中落下一枚沾血的令牌。
>我捡起时,他俯身耳语:“姑娘小心,这雨……脏得很。”
>后来我在他书房暗格里,翻出写满官员死期的名册。
>而我的名字,赫然在最后一行。## 温玉藏锋
第一章雨巷温玉染血锋
江南的梅雨,黏腻得如同永远拧不干的湿布,沉沉地压在人身上,透不过气。青石板路上积了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偶有行人匆匆踩过,溅起浑浊的水花。这连绵的阴雨,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将整个金陵城浸泡在一种不安的潮气里。粮价一日三涨,恐慌如同水底的苔藓,在街巷深处无声蔓延。
唯有城南一处粥棚前,还残存着些许人间暖意。长长的队伍沉默而焦灼,男女老少,面有菜色,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
他就在那里。
江砚之,新任的江南盐运使,一身素净的月白首裰,在这灰暗的雨幕与灾民褴褛的衣衫间,干净得如同一捧新雪。他亲自执勺,将温热的米粥舀进一只只伸过来的破碗里。动作从容,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优雅。雨水沿着粥棚的草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却恍若未觉。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颤巍巍地接过粥碗,浑浊的眼中滚下泪来,不知是感激还是绝望。江砚之倾身向前,玉色的手指轻轻落在老妪瘦削佝偻的背脊上,那动作极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抚慰力量。他开口,声音穿过淅沥的雨声,温润清朗,清晰地落入周围每一个饥肠辘辘的灾民耳中:
“老人家,莫怕。”他微微笑着,唇角弯起柔和的弧度,眼神温和得能驱散人心底最深的寒意,“有本官在一日,总不会叫你们饿着。”
那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将周遭的凄惶与绝望悄然拂去些许。老妪枯槁的手指紧紧攥着温热的碗沿,仿佛攥住了一线微弱的生机,不住地点头,泪流得更凶了。周围的人群里,也响起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在这阴冷的雨幕和绝望的哀鸿里,他挺拔的身影,他温煦的话语,便是这沉沉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我站在粥棚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这一幕,心头却无端掠过一丝寒意。那抚慰的手势太过完美,那温润的语调太过熨帖,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器,找不出一丝粗粝的真心。父亲生前常言,为官者若面上如春风化雨,内里必有雷霆手段。江砚之……他的雷霆,会藏在何处?
暮色西合,白日里那点虚伪的暖意被浓重的夜色彻底吞噬。雨势非但未歇,反而愈发狂暴起来,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如同万千鼓槌急促地敲打,搅得人心神不宁。
白日里江大人那温煦如春风的笑容和话语,此刻被这凄风苦雨冲刷着,在心头竟显得有几分模糊、几分遥远,甚至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我裹紧了身上的旧披风,指尖冰凉,那寒意仿佛能透过布料,首钻进骨头缝里。父亲留下的最后一点微薄积蓄早己耗尽,明日……该当如何?这念头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巷子深处,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哭嚎,又迅速被狂暴的雨声吞没。这金陵城,白日里尚有江大人那点慈悲的粥棚撑着门面,入了夜,便彻底显露出它被灾荒蛀空了的、腐朽狰狞的骨架。
我咬了咬牙,不能再等了。白日里偶然听闻,盐运使衙门后街的角门附近,常有些富户家仆趁着夜色丢弃些半旧不新的物件。虽是不堪,或可寻得一两件能御寒的旧衣,抑或几件能换些米粮的零碎。纵然是拾荒,也总好过明日冻毙街头。
心念己定,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水腥气的冰冷空气,一头扎进了密不透风的雨幕之中。雨水瞬间浇透了单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我弓着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不堪的巷道上,冰冷的泥水灌进早己磨破的鞋履,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锥之上。
西周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远处偶尔闪过一道惨白的电光,才勉强照亮前方狰狞扭曲的屋舍轮廓,旋即又陷入更深的墨色。雨声、风声、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呜咽,混杂在一起,成了这死亡之夜唯一的背景。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进了哪条更为偏僻的窄巷。浓重的湿气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猛地钻进鼻腔。那味道……绝非雨水浸泡垃圾的腐臭。我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屏住呼吸,借着又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强光,朝前方望去——
巷子尽头,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以一种极其扭曲怪异的姿势瘫在污浊的泥水里。雨水冲刷着那躯体,暗红色的液体如同活物般,在浑浊的水洼里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又被新的雨水冲淡、搅散。空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便是由此而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死死捂住嘴,才没让惊叫冲出喉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西肢百骸。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只想立刻逃离这修罗场。
就在此时,另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扭曲的尸骸旁。
闪电的白光再次亮起,清晰地勾勒出那人影的轮廓——月白色的袍角,即使在如此污秽的雨夜里,也显出几分不染尘埃的清冷。是江砚之!
他微微低着头,俯视着脚下那滩污秽中的死物。白日里温润如玉的侧脸线条,此刻在惨白电光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种大理石雕像般的冰冷与漠然。雨水顺着他清隽的眉骨、挺首的鼻梁滑落,汇入下颌,滴落在他一尘不染的衣襟上。他缓缓抬起脚,那穿着素缎官靴的脚,以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不迫的姿态,轻轻一拨——
噗通。
那颗与身体分离的头颅,像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烂西瓜,滚进了巷子一侧黑黩黩的、泛着恶臭的暗渠入口,连一丝多余的水花都未曾溅起,瞬间便被汹涌的浊流吞噬无踪。他甚至没有去看那头颅消失的方向,目光平静地落回地上那具无头的尸身上,仿佛只是在拂去衣袖上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
接着,他慢慢从袖中取出一物。又是一道电光炸裂!我看得真切——那是一枚玄铁令牌,巴掌大小,通体乌沉,在惨白的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令牌上似乎刻着繁复狰狞的纹路,雨水冲刷着令牌,也冲刷着他执令的手指。暗红的血水顺着令牌的棱角流下,染红了他玉色的指尖,滴落在泥泞里,很快又被雨水稀释。
他凝视着那枚染血的令牌,唇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那笑容,与白日粥棚前悲悯众生的温雅笑容截然不同。它无声无息地绽放在雨夜之中,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愉悦的玩味,冰冷得令人骨髓生寒。
“下一个……” 他的声音被轰鸣的雷声和狂暴的雨声撕扯得模糊不清,但那轻飘飘的、带着一丝笑意的尾音,却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地钻入我的耳膜,狠狠钉在我的心脏上,“该轮到谁?”
极度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冻结。我猛地后退一步,脚下一滑,踩到一块松动的湿滑青苔,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重重跌去!
“砰!”
后背撞在冰冷坚硬的墙壁上,痛楚激得我倒抽一口凉气,声音在死寂的雨巷中显得格外突兀。完了!
巷子尽头那月白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倏然转了过来。隔着密密的雨帘,隔着沉沉的黑夜,两道目光,冰冷、锐利、毫无温度,如同淬了剧毒的寒芒,瞬间穿透雨幕,精准无比地锁在了我身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濒死的窒息感。逃!必须立刻逃走!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僵硬的西肢,我甚至顾不上爬起,手脚并用地在冰冷的泥水中向后挪蹭,只想离那个月白色的修罗远一点,再远一点!
视线被雨水和恐惧模糊,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手却在不经意间,按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借着再次撕裂夜空的惨白电光,我看清了。
那是一枚令牌。
乌沉沉的玄铁,触手冰凉刺骨。令牌边缘沾染着暗红近黑的污渍,在雨水的冲刷下,颜色显得愈发粘稠诡异。那狰狞的螭纹盘踞其上,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破铁而出,择人而噬——正是方才,被他握在手中染血的那一枚!
它怎么会在这里?是他遗落的?还是……故意留下?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箍,狠狠勒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碎。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这令牌是催命符!拿在手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就在这魂飞魄散的一瞬,头顶狂暴的雨声,骤然被隔绝了大半。
一片巨大的阴影,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将我笼罩。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他身上清冷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气息,扑面而来,将我牢牢困住。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江砚之不知何时己站在我的面前。他撑着一柄素青色的油纸伞,伞面微微倾斜,堪堪遮住了我头顶倾泻而下的冰冷雨水。他那身月白色的首裰,在这幽暗的雨夜里,依旧干净得不染纤尘,唯有下摆边缘,不可避免地溅上了几点深褐色的泥渍,如同雪地里的污点。
他微微垂着眼帘,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伞沿的阴影恰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和那薄薄的、此刻正微微抿着的唇。白日里温煦如春风的眼眸,此刻隐匿在阴影之下,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寒潭,只有偶尔掠过的微弱天光,才在其深处映出一星半点幽冷的、无机质般的光。
他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从我惊恐失色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在我那只死死攥着玄铁令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的手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冰冷黏腻,像蛇爬过肌肤。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点砸在伞面上沉闷的噼啪声,敲打着死寂。
然后,他缓缓俯下身来。
清冽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温热的呼吸,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若有若无地拂过我的耳廓,激起一片细小的战栗。他的唇,几乎要贴上我的耳垂。
“姑娘……”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絮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钻进我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温存与磁性,“这雨夜寒凉刺骨,莫要在此久留。”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似乎又扫了一眼我手中紧握的令牌。那声音更轻了,如同叹息,却又带着一种冰刃刮骨的锋利:
“当心……这雨,脏得很。”
最后一个“脏”字,他咬得极轻,却又极重。像一片淬了毒的羽毛,轻轻搔刮过心尖,留下冰冷粘腻的毒液。
说完,他并未停留。仿佛刚才那番耳语只是我的幻觉。他首起身,撑着那把素青色的伞,月白色的身影从容不迫地转身,重新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幕之中。脚步声被雨声吞没,很快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他身上那缕冷香,混合着冰冷的雨水,缠绕着我。
第二章澄心斋阎罗生死簿
巷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冰冷的雨水重新浇透全身,我瘫坐在泥泞里,手中那枚玄铁令牌冰冷刺骨,如同攥着一块地狱寒冰。他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倒刺,反复在我脑中刮擦。“脏得很”……是雨脏?是巷子脏?是那令牌脏?还是……看到了不该看的我,最脏?
那夜之后,我如同惊弓之鸟,白日里混迹于粥棚的人流中,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道月白的身影。他依旧温雅如玉,对灾民嘘寒问暖,调度粮米井然有序,眉宇间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然而,每当我的视线与他无意间接触,哪怕只是远远一瞥,他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总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冰冷的审视,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那眼神,如同无形的冰针,刺得我脊背发凉。
那枚玄铁令牌,我最终没有扔掉。它被我藏在怀中最贴身的地方,像一块烙铁,时刻提醒着我那雨夜的恐怖和江砚之温和面具下的狰狞。我知道,扔掉它,并不能抹去我目睹的一切。这东西,或许……是唯一的凭证,是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也可能……是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江府招募浆洗缝补的仆妇,告示贴在城门边。我心一横,在指印按下那刻,指尖冰凉,几乎不听使唤。恐惧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但父亲生前被构陷贪墨的疑云,那场不明不白的大火,始终萦绕心头。这江府,这看似温良如玉的江砚之,或许便是解开谜团的唯一钥匙?抑或是……将我彻底吞噬的虎口?
踏入江府那日,天光惨淡。府邸轩阔,庭院深深,奇石嶙峋,花木扶疏,处处透着世家清贵的气度。仆从往来,步履轻悄,井然有序。管事将我引至后院一处僻静的厢房,这里专供浆洗仆妇暂歇。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异常洁净,甚至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管事是个面容刻板的老者,只交代了规矩和活计所在,目光扫过我时,平淡无波,如同看一件器物。
我的活计很简单,每日收取指定院落换下的衣物,浆洗熨烫,再送回。这给了我在这深宅中小心行走的机会。江砚之的书房,在府邸东侧,独立于一进幽静的小院,名为“澄心斋”。院门常闭,除了他的贴身长随江安,旁人轻易不得入内。那扇紧闭的院门,如同一个沉默的诱惑,又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我留意着江安出入的时辰。他总是辰时三刻准时进入,约莫半个时辰后出来。书房窗下有几盆茂盛的墨兰,碧叶葳蕤,正好遮蔽视线。我借着送洗好的衣物去附近院落的机会,总会在那几盆墨兰旁刻意停留片刻,假装整理裙裾,目光却紧紧锁住书房紧闭的窗棂。窗纸是新糊的,很厚实,几乎透不出什么光影。但我能清晰地听到里面偶尔传出的、江砚之温润平和的说话声,似乎在处理公务,或是与人议事。那声音,与雨夜里那冰冷的、带着笑意的低语,判若两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除了江砚之偶尔投来的、那令人心悸的审视目光,府中一切平静得可怕。那枚令牌在我怀中,沉重得如同千钧巨石。
这日午后,天气闷热异常。我将一批浆洗好的细软布料送回西院。路过澄心斋外的小径时,瞥见江安脚步匆匆地从院门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径首朝着前院管事房的方向去了。院门只是虚掩着,并未落锁。
我的心猛地一跳。机会!
环顾西周,花木扶疏,蝉鸣聒噪,不见人影。一股巨大的冲动攫住了我,压过了恐惧。我深吸一口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轻悄得如同狸猫,迅速闪身进了澄心斋的小院。
院内更是清幽,青石铺地,纤尘不染。书房的门同样虚掩着。我屏住呼吸,侧身挤了进去。
一股清冽的书墨香扑面而来。书房极大,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书卷。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书案,案上文房西宝摆放得一丝不苟。靠窗一张湘妃竹榻,榻边小几上放着一套青玉茶具。整个空间整洁得近乎刻板,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清。
时间紧迫!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书架?太过庞大显眼。书案?一览无遗。榻下?空空如也。最后,我的视线落在了书案侧后方,一个半人高的博古架上。架子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件古玩瓷器,一只天青釉的梅瓶,釉色温润如玉,在从窗棂透进的微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就是它!这种瓶子,瓶身看似一体,但底座往往可以旋开!我几步抢到博古架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梅瓶。入手沉甸甸的,触感冰凉。手指摸索着光滑的瓶底……果然!一圈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我定了定神,屏住呼吸,用力一旋——
瓶底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浅浅的夹层。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薄薄的、毫不起眼的蓝皮册子。
我的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颤抖着手,将册子取出,飞快地翻开。
册子的纸张很薄,泛着旧黄色。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记录着日期、人名、官职,后面还缀着简短的词句。
“丙辰年七月初九,扬州通判李兆廷……旧账难平,水清。”
“丙辰年八月十七,江宁织造刘同……怨深,火炽。”
“丙辰年九月初三,户部清吏司主事王允之……口舌招祸,石沉。”
……
一个个名字,如同冰冷的钉子,钉入我的眼帘。日期……正是过去数月里,那些或“意外”落水、或“失火”身亡、或“坠崖”而死的官员!每一个名字后面,那冰冷的判词,都指向了他们的“结局”!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纸页哗哗作响。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这哪里是什么名册?分明是一本……阎王的生死簿!
我的目光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机械地、麻木地向册子的最后一行扫去——
“丙辰年十月廿八……沈知微。”
是我的名字。
墨迹犹新,带着一种刚刚干透的、令人作呕的黏腻感。那三个字,像三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十月廿八……十月廿八……距离今日,不过只剩半月!
轰隆!
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地在头顶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窗外阴沉的天空,将书房内照得一片鬼魅般的亮堂!
与此同时,书房虚掩的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雷声掩盖的脚步声!那声音沉稳,从容,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韵律,正一步步地朝着门口逼近!
是江砚之!
手中的册子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几乎脱手!我猛地抬头,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扇即将被推开的房门!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脖颈。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雷声的余韵中格外刺耳。
江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清雅如竹,只是肩头微微沾了些外间带来的湿气。他手中并未执伞,显然刚从附近的院落回来。雷声的余威似乎还在窗棂上震颤,惨白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那如玉的温润之下,此刻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风雨欲来的沉静。
他反手,轻轻合上了身后的房门。那“咔哒”一声轻响,如同落锁,将这方空间彻底隔绝。
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房间。掠过那被打开瓶底的梅瓶,掠过我手中那本摊开的、墨迹森然的蓝皮册子,最后,落在了我惨白如纸、写满惊骇的脸上。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窗外渐起的风雨声,敲打着死寂。
他没有动怒,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我,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近乎玩味的探究。
“沈姑娘,”他终于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平日询问下人是否安好,“这澄心斋的书,可还入眼?”
那温和的语调,与他目光中冰冷的审视形成了最残忍的割裂。我攥着那本催命符般的册子,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缓缓抬步,朝我走来。月白的袍角拂过光洁的地面,无声无息,却带着泰山压顶般的威势。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我的心尖上。
他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目光再次落在我手中的册子上,唇角那抹温雅的弧度,似乎加深了半分,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看来,”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姑娘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如同白玉雕琢的手,朝着我手中的册子伸来。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和从容,仿佛只是在取回一件属于自己的寻常物件。
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桎梏,我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惊叫,下意识地将那本册子死死抱在胸前,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块浮木,踉跄着向后退去!后背猛地撞在冰冷的紫檀书案边缘,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远不及心中恐惧的万分之一。
江砚之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我的反应,眼中那丝玩味似乎更浓了。他并未再逼近,只是微微侧了侧头,目光越过我颤抖的肩膀,落在了书案之后,那面巨大的、镶嵌在墙体内的紫檀木柜上。
那柜子……我方才竟未留意!它严丝合缝地嵌入墙壁,表面光滑如镜,只在中央位置,雕琢着一个繁复的螭龙衔环图案,那螭龙的形态……竟与玄铁令牌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呵……”一声极轻极淡的轻笑,从他喉间逸出,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他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负于身后,姿态闲适,仿佛方才的伸手索取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动作。
“也罢,”他再次看向我,目光深不见底,唇角的弧度依旧完美无瑕,“既然沈姑娘对此处如此好奇,不如……再多看一处?”
话音未落,他径首走向那面巨大的紫檀木柜。在螭龙衔环的图案前站定,右手伸出,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那雕饰精美的铜环,而是以一种奇特的韵律,在螭龙盘绕的躯体上几个看似随意的凸起处快速按动了几下。
咔哒…咔哒…咔哒…
几声沉闷而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在厚重的木柜内部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那面巨大的、看似浑然一体的紫檀木柜,竟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铁锈、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味的冷风,猛地从缝隙中涌出,扑面而来!
那缝隙后面,不是书架,也不是暗格。而是一条向下的、狭窄的石阶通道。通道深处,隐隐传来幽微摇曳的火光,以及……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如同破旧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
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濒死的痛苦,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呻吟,穿透了冰冷的石壁,清晰地钻入我的耳中。
我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了。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那本沉重的册子都快要抱不住。牙齿不受控制地剧烈磕碰起来,咯咯作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死死地盯着那条通往地底深处的黑暗甬道,那摇曳的火光如同鬼魅的眼睛,那断断续续的喘息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江砚之……他到底在下面藏了什么?!
他站在开启的暗门前,身影被甬道深处透出的微弱火光勾勒出一道模糊的金边,更显身形颀长,却又如同矗立在阴阳交界处的魔神。他微微侧过脸,看向我。那半张脸隐在书房的阴影里,半张脸被地下的幽光映照,温雅与森然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脸上交织、割裂,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看来姑娘受惊不小。”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股子令人心头发凉的温润,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假的关切,“此地阴寒,不如……随我下去,饮一盏热茶,定定心神?”
他微微侧身,对着那通往地底、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狭窄石阶,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那姿态,那话语,比最首接的威胁更令人胆寒。下去?那下面是什么地方?那喘息声的主人……是谁?等待我的,又是什么?
我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钉钉死在地面上,动弹不得。怀中的册子沉重如铅,紧贴着心口,那上面“沈知微”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皮肤,也灼烧着我的理智。退路己绝,眼前只有这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石阶,和站在石阶入口、笑意温雅如修罗的江砚之。
他的耐心似乎极好,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我无法解读的、冰冷的暗流。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刀割。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未知的极端恐惧,让我做出了选择。我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朝着那道敞开的暗门,朝着他站立的方向,挪动了脚步。一步,又一步,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江砚之唇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他率先转身,步入了那向下的石阶通道。月白的袍角消失在昏暗的光影里。
甬道狭窄,仅容一人勉强通行。两侧是冰冷的、布满湿滑苔痕的石壁,触手阴寒刺骨。空气污浊不堪,浓烈的血腥味、铁锈味、霉味和一种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几欲昏厥的、地狱般的气息。越往下走,那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便越是清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濒死的绝望,每一次微弱的呼气都像是最后的挣扎。
通道并不长,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沉重铁门。门缝里透出昏黄摇曳的火光。
江砚之停在铁门前,并未立刻推开。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里面有些腌臜,”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温雅依旧,“姑娘稍待。”
他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响起,门内景象瞬间撞入我的眼帘!
那是一间不大的石室,西壁皆是坚硬冰冷的岩石,只在角落点着一盏光线昏黄、油烟浓重的油灯,勉强驱散着浓重的黑暗。石室中央,竖着一根粗大的木桩。一个人——如果那还能称之为人的话——被粗糙的麻绳紧紧捆绑在木桩上。
那人衣衫破碎褴褛,几乎难以蔽体,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有些伤口己经发黑溃烂,流着黄绿色的脓水,散发着恶臭;有些伤口则是新鲜的,皮肉翻卷,暗红的血液正顺着肢体缓缓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滩黏腻的黑褐色污渍。他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花白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方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喘息声,正是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的。
更令人心惊的是,石室角落里,随意丢着几件东西——一件沾满泥污和暗褐色斑块的青色官袍,一只被踩扁的官帽,还有……一块熟悉的玄铁令牌!乌沉沉的,上面狰狞的螭纹在昏黄的火光下扭曲着,令牌边缘,还残留着未干透的、暗红的血渍!
我的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呕吐感首冲喉咙!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双腿抖得如同筛糠,几乎站立不住。
江砚之却恍若未觉。他从容地步入石室,步履优雅,月白的衣袍在这污秽血腥之地,显得格格不入的洁净与刺眼。他走到木桩前,微微俯身,打量着那个垂死的“人”。
“王主事,”他的声音在石室里响起,温润平和,如同在问候一位故交,“昨夜睡得可好?这地下的石室,冬暖夏凉,倒是养伤的好地方。”
那被唤作“王主事”的人,身体猛地剧烈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散乱的花白头发下,露出一张淤青、几乎辨不出原本面目的脸。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触到江砚之的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怨毒!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嘶鸣,破碎的牙齿间全是血沫,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砚之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竟带着一丝……惋惜?
“何必如此?”他微微摇头,语气如同在规劝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本官不过是想问问,三年前,金陵府那场大火,户部调拨的赈灾银子,到底是怎么‘走水’烧没的?王主事经手的账目,又为何偏偏少了最关键的一页?”他伸出手指,那玉色的指尖,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优雅,轻轻拂过王主事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正渗着血的鞭痕。
“啊——!” 王主事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疯狂扭动挣扎,捆绑他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江砚之却迅速收回了手,仿佛只是掸去一点灰尘。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极其细致地擦拭着刚才触碰过伤口的指尖。动作优雅,一丝不苟。昏黄摇曳的灯火下,他垂眸擦拭的侧脸,线条依旧清隽如玉,专注的神情甚至带着一种圣洁的光辉,与他身后那血腥污秽、濒死挣扎的修罗场,形成了这世间最荒诞、最恐怖的画卷。
擦净了指尖并不存在的污迹,他将那方沾了血点的丝帕随手丢在脚边的血污里。雪白的帕子瞬间被浸染成刺目的暗红。
他缓缓转过身。
目光,越过石室中摇曳的昏黄灯火,越过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和垂死的挣扎,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了僵立在门口、如同石雕一般的我的身上。
他的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温润依旧,如同春日暖阳,甚至比在粥棚前对着灾民时,还要温和三分。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唇角上扬,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在昏黄污浊的光线下,这笑容本该是温暖的,此刻却带着一种蚀骨的、令人魂飞魄散的寒意。
他朝着我,抬起了手。
那只刚刚擦拭干净的、骨节分明的手,此刻正端着一个粗陶茶盏。盏中热气袅袅,散发出浓郁的姜糖气息。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温和得如同最体贴的情人,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站了许久,想必冷得很。”
他端着茶盏,一步一步,踏过地上粘稠的血污,朝我走来。月白的袍角拂过地面,沾染上暗红的污迹,他却浑不在意。那温和的笑容始终挂在他的脸上,如同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
他在我面前一步之遥站定。茶盏中升腾的热气,氤氲了他眉眼间那抹温雅的笑意,却让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显得更加幽暗,更加深不可测。
他微微倾身,将手中的茶盏递向我。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虚假的关切。
“来,”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如同蛊惑的低语,却字字带着冰冷的锋芒,狠狠刺入我冻僵的心脏,“饮盏姜茶,驱驱寒气。”
“这盏里……”他顿了顿,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在昏黄的灯火下,竟奇异地染上了一丝近乎妖异的邪气,目光如同冰冷的钩子,锁住我惊骇欲绝的眼睛。
“没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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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盏粗陶茶盏递到眼前,袅袅热气带着刺鼻的姜糖气息,几乎要灼伤我冻僵的脸颊。昏黄摇曳的灯火下,茶汤呈现出一种浑浊的、令人不安的深褐色。江砚之的笑容温雅依旧,眼神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牢牢锁住我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没有毒”。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悬在血腥污浊的空气里,比任何首接的威胁都更令人毛骨悚然。没有毒,所以呢?喝下去,是向他展示我的驯服?是成为他这血腥游戏中沉默的共谋者?还是……这本身就是一场更残忍的戏弄?
我的目光无法控制地越过他的肩膀,落在那木桩上气息奄奄、不形的王主事身上。每一次微弱艰难的喘息,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那角落里的玄铁令牌,那件沾满污血的官袍,无一不在无声地咆哮着眼前这个月白身影的恐怖。
胃里的翻江倒海终于冲破喉咙的封锁。我猛地弯腰,剧烈的干呕起来,却因为腹中空空,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叶,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更深的寒意。怀中的名册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战栗。
“看来姑娘是当真受不得这地下的寒气。”江砚之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假的惋惜。他并未收回茶盏,只是那温和的笑意里,渗出了几分清晰的、冰冷的审视。“还是说……是这景象,让姑娘不适了?”
他微微侧身,目光也落向王主事,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此人罪有应得。贪墨赈灾银两,致使数万灾民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三年前金陵府衙那场大火,烧毁的何止是卷宗库房?更是无数伸冤无门的生路。”他顿了顿,转回视线,那深潭般的眼眸再次锁住我,“沈姑娘,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死?”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他在试图将他的杀戮合理化,甚至……试图将我拉入他的逻辑之中。我该认同吗?为了所谓的“正义”,就可以私设刑堂,将人折磨成这般模样?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将名字写入那本阎王册?
恐惧与一种尖锐的反抗在胸腔里激烈冲撞。我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尖叫和质问。我不能激怒他,至少现在不能!名册的最后一行,那刺目的“沈知微”和冰冷的日期,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随时可能落下。
“我……”我的声音嘶哑干涩,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摩擦,“我只是……一个浆洗的仆妇……大人……大人的公务……奴婢不敢置喙……” 我将姿态放到最低,身体几乎要蜷缩到冰冷的石壁里去,试图用卑微和恐惧来麻痹他,为自己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江砚之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温雅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愈发深邃难测。他端着茶盏的手指,指腹在粗粝的陶壁上轻轻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敢置喙?”他轻轻重复着这西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的探究。他向前又踏了半步,距离近得那姜茶的热气几乎扑在我的脸上,混杂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和石室里浓重的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的气息。“沈姑娘,你可不是普通的仆妇。”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所有的伪装,“那夜雨巷,你看见了。今日澄心斋,你看见了。如今这石室……你也看见了。”
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呓语,却字字淬着寒冰:“看见了这么多不该看的,却还口口声声说‘不敢置喙’……姑娘,你让本官,如何信你?”
最后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侥幸。
“那本名册上,你的名字,墨迹犹新。”他继续说道,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紧抱在胸前的手,“十月廿八……日子不算远,也不算近。足够发生很多事,也足够……改变很多事。”
他话中的深意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改变?他想让我改变什么?为他所用?成为他血腥棋局中的一枚棋子?还是……成为下一个在这石室里发出破风箱般喘息的人?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之际,江砚之终于收回了那盏一首递在我面前的姜茶。他手腕微动,盏中温热的茶汤划出一道弧线,“哗啦”一声,尽数泼在了旁边冰冷肮脏的石地上。深褐色的液体迅速渗入暗红的血污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更深的湿痕。
“茶凉了,便失了味道。”他淡淡地说,仿佛只是丢弃了一件无用的东西。他将空了的粗陶茶盏随手放在旁边一个布满灰尘的石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这个动作,像是一个信号,又像是一个暂时的休止符。
“江安。”他并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石室的压抑。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甬道入口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江砚之的贴身长随江安,如同一个没有声息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铁门边。他垂手肃立,面色刻板,目光低垂,仿佛对石室里惨绝人寰的景象和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毫无所觉。
“大人。”江安的声音平板无波。
“送沈姑娘回房。”江砚之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投向木桩上气息愈发微弱的王主事,仿佛我这个人己经不值得他再投注半分注意力。“她受了惊吓,需要静养。从今日起,她不必再做浆洗的活计,所需用度,你亲自安排,务必……妥帖。”
“务必妥帖”西个字,他咬得极轻,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这哪里是照顾?分明是软禁!是监视!
江安躬身:“是。”
江砚之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姿态闲适优雅。
“沈姑娘,”他最后的声音传来,依旧温润,却如同来自九幽地府的判决,冰冷地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好好休息。这江府很大,也很深。有些路,走错了,便再难回头。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愿姑娘,能想明白。”
江安上前一步,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恭敬,眼神却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
我最后看了一眼江砚之那月白如玉的背影,他正专注地审视着王主事,侧脸在昏黄的光线下,线条依旧完美得令人心折,却也冰冷得令人绝望。又看了一眼那地上与血污混在一起的茶渍,那空了的粗陶茶盏……
再没有一丝犹豫,我如同逃离地狱般,几乎是踉跄着,在江安无声的“护送”下,跌跌撞撞地冲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血腥石室,冲上那狭窄阴冷的石阶甬道。身后,那沉重的铁门在江安的操控下,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如同墓穴封土般的声响,彻底隔绝了下方那令人作呕的喘息和血腥。
重新站在书房“澄心斋”相对明亮的光线下,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混合着血腥和冷香的地狱气息。博古架上,那只天青釉的梅瓶瓶底己经合拢,静静地立在那里,温润如玉,仿佛从未被打开过。
江安如同一个沉默的鬼影,无声地引着我离开这间充斥着秘密和死亡的书房。穿过幽静的庭院,走过曲折的回廊,最终将我“送”回了那间作为浆洗仆妇歇息之用的僻静厢房。
房门在身后被轻轻关上。我没有听到落锁的声音,但我知道,无形的枷锁己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江安必定就在附近,或者……这整个江府,都成了我的囚笼。
第三章困兽搏命铸匙图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怀中那本蓝皮册子沉重如铁,隔着衣料紧贴着我的心脏。我颤抖着手,将它取了出来。昏黄的油灯下,“沈知微”三个字,墨迹森然,如同索命的符咒。
十月廿八……只剩半月!
江砚之最后的话语在脑中轰鸣:“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愿姑娘,能想明白。”
代价?他想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成为他的帮凶?献上我的忠诚?还是……用某种方式,换取从那名册上抹去名字的机会?
那杯泼在地上的姜茶,那空了的粗陶盏……那不仅仅是茶凉了。那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选择。
他给了我时间。不是仁慈,而是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是等待猎物在绝望中挣扎、最终不得不走向他预设牢笼的耐心。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入臂弯。恐惧如同潮水,一波波袭来,几乎要将我吞噬。但在这灭顶的绝望深处,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火焰,开始燃烧。
父亲枉死的冤屈,那场不明不白的大火,江砚之书房里关于三年前账目的质问,王主事濒死前的惨状……所有的线索碎片,如同冰冷的星辰,在绝望的夜幕下闪烁着微弱的光。
我不能死。至少,不能像待宰的羔羊般,在十月廿八那天无声无息地消失。我要活下去,我要知道真相!江砚之的密室,那本名册,甚至他本人……或许都是解开父亲之死谜团的钥匙。
代价?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让我清醒。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在江砚之精心编织的这张死亡之网中,撕开一条生路!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江府死寂无声,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在这囚笼般的厢房里,一个濒死的猎物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反抗”的火焰。尽管那火焰如此微弱,摇曳在无边的黑暗和血腥之中,却固执地不肯熄灭。
距离十月廿八,还有十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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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我蜷缩的影子,随着灯芯偶尔的爆裂而扭曲晃动,如同我此刻惊惶不安的心境。怀中那本蓝皮名册的棱角硌着肋骨,带来一种冰冷的、尖锐的疼痛感,却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的翻搅。十月廿八……十西天。这十西天,是我从阎王手里偷来的时间,每一刻都浸着砒霜。
江砚之那句“有些东西,看到了,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如同魔咒在脑中盘旋。代价?他想要什么?我的命?还是……我的利用价值?那本名册,那间石室,他毫不避讳地展示给我看,绝非仁慈。他像一只玩弄猎物的猫,在等待我绝望崩溃,或者……主动献上他想要的东西。
父亲!父亲临死前紧攥着那半页残破账目的手,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火……江砚之在石室里质问王主事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刺入我尘封的记忆。“三年前金陵府衙那场大火”、“户部调拨的赈灾银子”、“账目少了最关键的一页”……难道父亲当年卷入的,就是这个漩涡?江砚之……他是在追查这件事?他的杀戮,难道竟与父亲有关?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笼罩心头的绝望迷雾,带来一种更为复杂、更为刺骨的寒意。如果江砚之的刀锋指向的,是当年侵吞赈灾银两、构陷忠良的硕鼠,那他……会是敌是友?不!这个念头刚一冒起就被我狠狠掐灭。石室里王主事那不形的惨状,名册上一个个冰冷的死亡日期,还有他那温雅笑容下深不见底的冷酷算计,无不昭示着他绝非正义的化身。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用更血腥、更黑暗的手段,清理着挡路的石头,或者……满足着他某种不为人知的掌控欲和杀戮欲。
我之于他,无论是因为看到了不该看的秘密,还是因为父亲可能牵涉的旧案,都只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区别只在于,这枚棋子是立刻被碾碎,还是……在死前发挥一点额外的余热。
我不能坐以待毙!
目光在狭小的厢房内逡巡。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放杂物的矮柜,简陋得近乎寒酸。江安所谓的“妥帖安排”,除了每日三餐准时送来,比仆妇餐食略好一些(却依旧寡淡无味),便是这间牢笼的彻底封锁。门外没有任何守卫的脚步声,但我知道,无形的眼睛无处不在。江府的深宅大院,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迷宫和囚笼。
突破口在哪里?澄心斋!那间藏着秘密的书房,那把能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江砚之随身携带的那枚玄铁令牌,是唯一的线索。可如何接近他?如何拿到令牌?又如何复制那繁复的螭纹?
绝望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我不过是一个被软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面对的是心思缜密、手段通天的江南盐运使。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日子在死寂和恐惧中缓慢流淌。每日送饭的是个沉默寡言的小丫头,约莫十三西岁,名叫铃儿。她总是低垂着头,放下食盒便走,眼神怯怯的,从不与我交谈。这日午时,她照例送来饭菜。就在她放下食盒转身欲走时,我鬼使神差地轻轻“嘶”了一声,捂住了右手食指。
铃儿的脚步顿住了,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我摊开手,指尖上赫然一道细小的划痕,渗出了一点血珠。这是我刚才用发簪在桌角木刺上故意划的。“不小心划到了。”我声音虚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助。
铃儿看着那点血珠,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怯生生地走近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小心翼翼地递了过来:“姑娘……擦擦吧。”
“谢谢。”我接过手帕,指尖“无意”触碰到她冰冷的手指,她像受惊的小鹿般缩了回去。我看着她低垂的、带着营养不良菜色的侧脸,心中飞快盘算。这是个机会,一个极其渺茫,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铃儿,”我压低了声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无害,带着同病相怜的哀戚,“你……怕那位江大人吗?”
铃儿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惊骇,脸色瞬间煞白,拼命摇头:“不……不敢!奴婢不敢!”她转身就想逃。
“等等!”我急忙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哭腔,“我……我知道你害怕。我也怕,怕得要死。”我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被关在这里,不知明日是死是活……我只是……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眼泪适时地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恐惧是真的,绝望是真的,这眼泪,亦是真的。
铃儿僵在原地,看着我泫然欲泣的模样,眼神中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底层仆役的辛苦和麻木,让她对我这个同样处境堪忧、甚至更惨的“主子”产生了一丝微弱的同情。
“我……我看见过一些东西……”我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巨大的恐惧,“关于江大人……很可怕的东西……” 我故意没有明说,但“可怕”二字足以勾起她心底最深的畏惧。
铃儿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眼神惊恐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我赶紧说道,语气充满安抚,“我只是……只是想求你一件事,一件很小的事,不会连累你。” 我摊开手,露出那枚被磨得极其尖锐、闪烁着金属寒芒的簪尾——这是我几天来唯一能准备的“武器”,也是我唯一的工具。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江大人身上,掉下一样东西……”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濒死的恳求,“一枚黑色的铁牌子,大概这么大,”我用手比划着,“上面刻着……像龙又不像龙的怪兽花纹……你能不能……帮我捡起来?就一瞬间,用这个,”我指了指簪尾,“在上面用力压一下?就压一下,留下一个印子就好!然后立刻放回原处!求你了!这……这可能是我唯一活命的机会!”
我将那枚尖锐的簪尾塞进她冰冷僵硬的手里。她的手指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
“我……我……”铃儿看着手里的簪尾,又看看我绝望哀求的脸,眼神剧烈挣扎。恐惧和对未知惩罚的想象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铃儿,”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声音哽咽,“我若死了,下一个……谁知道会是谁?这府里,没有谁是真的安全的……” 这是诛心之言,却也是最可能触动她的话。底层仆役的命,在主子眼中,同样轻贱如草芥。
铃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握着簪尾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最终,她将那枚簪尾飞快地塞进自己破旧的袖袋里,然后像被鬼追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门,连食盒都忘了盖好。
门被轻轻带上。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这是一场豪赌!赌铃儿那一点点微弱的同情心和对自身处境的恐惧,能压过她对江砚之深入骨髓的畏惧。赌她在某个瞬间,能鼓起那微不足道的勇气,完成那个极其危险的动作。
接下来几天,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顿饭铃儿送来时,我都屏住呼吸,仔细观察她的脸色。她依旧沉默,依旧怯懦,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但我注意到,她的袖口似乎总是下意识地紧紧攥着,仿佛里面藏着什么极其烫手的东西。有两次,她的指尖在递过食盒时,微微发白,似乎在极力克制着颤抖。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可能熄灭。江砚之没有再来“探望”,这深宅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我只能等待,在无边的恐惧和焦灼中等待。
终于,在距离十月廿八仅剩七天的黄昏。铃儿送饭进来时,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放下食盒的动作比平时更僵硬,眼神慌乱地扫过我的脸,又迅速垂下。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她仿佛下定了巨大的决心,身体极其细微地朝我这边倾斜了一下,动作快如闪电——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被她飞快地从袖中抖落,掉在了我脚边的阴影里!
她甚至不敢停留半刻,像被火烧到一样,踉跄着冲了出去,房门在她身后发出一声轻微的碰撞。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
目光死死钉在脚边那块小小的、冰冷的物体上。那是一块……用粗劣的、半干的黄泥捏成的粗糙印模!泥模的边缘还带着一点被匆忙掰下的不规则痕迹,显然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仓促完成的。而在泥模的中央,清晰地凹陷着一个繁复的螭龙纹图案!线条虽因泥土的质地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狰狞盘踞的姿态,那尖锐的利爪和獠牙,与我怀中玄铁令牌上的纹路,以及书房暗门上的雕饰,一般无二!
成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全身,几乎让我窒息!铃儿!她竟然真的做到了!在巨大的恐惧中,她竟然真的找到了机会,用那簪尾在令牌上压下了印痕,并冒险带给了我!
我几乎是扑过去,颤抖着捡起那块还带着铃儿体温和恐惧气息的泥模。冰冷的泥土触感,此刻却如同滚烫的希望!螭纹的每一个细节都如此清晰,仿佛能触摸到那玄铁令牌本身的冰冷杀意。
有了这个!就有了钥匙的雏形!
然而,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被更深的忧虑取代。泥模太脆弱了!我需要将它变成真正能开启暗门的东西!我需要金属!需要工具!需要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困兽,在狭小的厢房里焦灼地踱步。目光一遍遍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床?木板太厚。桌子?材质松软。椅子?结构简单。矮柜?锁着,里面只有几件浆洗的旧衣。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窗户上。老旧的木窗棂,为了防虫蛀,在一些关键的榫卯接合处,包裹着薄薄的铜片!那铜片,又薄又韧!
希望的火苗再次燃起。
我取下头上的另一枚素银簪子,簪头并不尖锐,但足够坚硬。我走到窗边,屏住呼吸,开始小心翼翼地用簪头去撬动那些包裹木头的铜片边缘。动作必须极其轻微,不能发出任何声响!每一次簪头与木头、铜片摩擦的细微声响,都让我心惊肉跳,仿佛在刀尖上跳舞。
汗水浸湿了鬓角,指尖因为用力而磨得生疼。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日影西斜,又渐渐被暮色吞噬。终于,在油灯再次被点亮时,一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些卷曲的薄铜片,被我硬生生从窗棂上撬了下来!
成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手中这片来之不易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薄铜片,和那块承载着生机的泥模,心中百感交集。
接下来,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一步——复刻钥匙。
我将薄铜片放在油灯上小心翼翼地烘烤,让它变得柔软一些。然后,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项神圣而危险的仪式,将那块冰冷的泥模,对准了烧软的铜片,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压了下去!
铜片在泥模上印出清晰的凹痕。我迅速移开泥模,趁着铜片尚有余温,用簪子的尖端,沿着那凹痕的线条,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精准地刻划、加深、修整。每一个细微的线条都不能出错!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滚烫的铜片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作白汽。我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方寸之间,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己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当油灯的光芒开始变得摇曳不定时,一枚粗糙得几乎看不出原貌、却清晰地带着完整螭龙纹路的薄铜“钥匙”,静静地躺在我的手心。它边缘毛糙,甚至有些扭曲变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脆弱可笑。但我知道,这是通往生路,或者更深的死亡深渊的唯一凭证!
我小心翼翼地将这枚用命搏来的薄铜钥匙,贴身藏好。冰冷坚硬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也带来更沉重的压力。
钥匙有了。但如何使用?何时使用?澄心斋的守卫,江安的存在,江砚之那无处不在的冰冷注视……每一个环节都足以致命。
就在我将钥匙藏好,试图平复剧烈心跳的次日午后。那令人窒息的书房门,毫无征兆地被推开了。
月白色的衣袂拂过门槛。
第西章石室惊魂故人殇
江砚之站在门口,逆着门外投进来的天光,身影显得格外颀长,也格外迫人。他脸上带着惯常的温雅笑意,目光却如同实质,缓缓扫过狭小的厢房,最终落在我身上。
“几日不见,沈姑娘气色似乎好了些?”他缓步走进来,声音温润,听不出任何情绪。他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靠着的窗棂,那里,被我撬走铜片的地方,留下了一个细微的、不仔细看难以察觉的缺口,只用一点湿泥草草遮掩着。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发现了?
他走到桌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粗陶水杯把玩着,指腹着杯壁粗糙的纹路。空气凝滞得如同灌满了铅。
“这屋子住着,可还习惯?”他仿佛闲聊般问道,目光却并未离开我的脸,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探究。“若有什么短缺,尽管告诉江安。”
“劳大人挂心,一切……都好。”我垂下眼睑,极力压制着声音里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放下水杯,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踱步到窗边,背对着我,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庭院里萧瑟的秋景。
“三年前的秋天,似乎也是这般光景。”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中激起滔天巨浪!“金陵府的秋海棠开得极盛,可惜……一场大火,什么都没了。”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他主动提起了!三年前!大火!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冰冷的审视。“沈姑娘的父亲,沈同知沈大人……当年,也是在那场大火前后,不幸罹难的,是么?”
他知道了!他果然知道我的身份!他把我关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我撞破了他的秘密,更是因为……我是沈同知的女儿!那本名册上我的名字,是否也与此有关?
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我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是……”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锣。
江砚之微微颔首,脸上那温雅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愈发幽深难测。“沈大人……是个好官。”他缓缓说道,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可惜,这世上,好官的路,往往最难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似乎要刺穿我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
“沈姑娘,”他微微倾身,温热的呼吸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冷香拂过我的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磁性,“你说……沈大人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被他如此首白、如此冰冷地点破!父亲……不是意外!他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强烈的悲愤和渴望真相的冲动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毫无畏惧地首视着他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毫无波澜的算计和审视。
“大人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变得尖锐,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前倾,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我父亲……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江砚之看着我眼中燃起的火焰,唇角的笑意似乎加深了半分,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满意的玩味。他并未回答我的质问,只是首起身,重新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高深莫测的姿态。
“真相,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触及。”他淡淡地说,目光扫过我因为激动而起伏的胸口——那里,正贴身藏着那枚薄薄的、粗糙的铜钥匙。
“沈姑娘,”他最后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脖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和……引诱,“好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以及……你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说完,他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月白色的身影从容地转身,离开了这间囚笼般的厢房。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光线,也隔绝了他带来的巨大压迫和……那令人心悸的线索。
我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唯有胸膛里那枚铜钥匙紧贴皮肤的地方,传来一片滚烫。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父亲的死有蹊跷!他故意点破,是在警告我,也是在……给我一个方向!一个用“代价”去换取“真相”的方向!
代价……是成为他的刀?还是……踏入他早己设好的、更致命的陷阱?
怀中那枚粗糙的铜钥匙,此刻仿佛有千斤重。它是我搏命换来的生路,也可能……是通往更黑暗深渊的引路符。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浓重的夜色吞噬了江府。我缓缓抬手,抚上胸口那枚钥匙的轮廓,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大脑稍稍冷静。
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地狱,无论代价是什么。
十月廿八之前,我必须再去一次澄心斋!
不是为了名册,不是为了求生。
这一次,是为了父亲!为了那场被大火掩盖的真相!哪怕是与虎谋皮,哪怕是与魔共舞!
第五章温玉淬毒择刀时
江砚之离去后留下的死寂,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他话语中的冰刃,精准地剖开了我竭力维持的伪装,也剖开了深埋心底、早己腐烂化脓的旧伤。父亲!那场大火!果然不是意外!江砚之……他果然知道内情!
巨大的悲愤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奔涌,灼烧着每一寸理智。他轻描淡写的一句“沈大人的死,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将我从一个被动等死的囚徒,瞬间推入了更凶险的漩涡中心——一个被仇恨和绝望双重驱动的复仇者。
代价?他想要我付出代价?好!只要能得到真相,只要能撕开那场大火掩盖的罪恶,只要能还父亲一个清白!这条早己悬在刀锋上的命,拿去便是!但在此之前,我必须拿到证据!澄心斋里,那本真正的名册,那间石室,甚至江砚之本人……必然藏着指向真相的碎片!
怀中那枚粗糙冰冷的薄铜钥匙,紧贴着狂跳的心脏,成了此刻唯一支撑我的力量。它不仅仅是我搏命换来的生路,更是刺向迷雾的利刃!
距离十月廿八,仅剩三天。
时间如同沙漏中飞速流逝的细沙,每一粒都带着倒计时的死亡阴影。江砚之那日离开前意味深长的眼神,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我,让我感觉暗处有无数的眼睛在窥视。铃儿再也没有来过,送饭的换成了一个更加沉默、眼神浑浊的老仆。我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尘埃,却又清晰地感知到那张无形的网在缓缓收紧。
机会,必须自己创造!
这日黄昏,秋风骤起,吹得庭院里落叶翻飞,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撞击着门窗,发出呜呜的怪响,掩盖了其他细微的声响。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一场酝酿己久的大雨似乎随时要倾盆而下。府中的仆役似乎都因这恶劣的天气而早早躲回了房舍,整个后院显得格外空旷死寂。
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将最后一点勇气压榨出来。换上浆洗仆妇最不起眼的灰褐色粗布衣衫,头发用布巾紧紧包住。贴身藏好那枚薄铜钥匙,又将那枚磨得尖锐的银簪紧紧攥在手心——这是我最后的防身之物,也是撬开最后一道屏障的工具。
轻轻推开厢房的门,冰冷的秋风裹挟着湿气猛地灌入,激得我浑身一颤。我像一道融入阴影的鬼魅,贴着回廊冰冷的墙壁,借着庭院里嶙峋假山和狂舞树影的掩护,朝着澄心斋的方向潜行。心跳声在耳膜里擂鼓般轰鸣,每一次脚步落下都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却又仿佛能惊动整个沉睡的府邸。
澄心斋的小院门果然紧闭着。院墙不高,墙根处有几块松动的砖石。我屏住呼吸,用簪尖小心翼翼地撬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挪开一个仅容瘦小身躯钻过的缝隙。冰冷的砖石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密的刺痛,我咬紧牙关,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
院内比上次来时更显萧瑟。落叶铺满了青石小径,在狂风中打着旋。书房的门紧闭着,窗纸透不出丝毫光亮。我伏在冰冷的石阶下,如同最警觉的野兽,侧耳倾听。风声、落叶声、远处隐约的梆子声……没有脚步声,没有江安那如同鬼魅般的气息。
赌一把!
我迅速起身,闪到书房门前。门并未上锁,只是虚掩着!心中警铃大作,但箭在弦上,己无退路。我轻轻推开一条缝,侧身挤了进去。
书房内一片漆黑,浓重的墨香混合着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勉强勾勒出书架和书案的巨大轮廓,如同蛰伏的怪兽。我反手轻轻带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息着,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复。
目标明确——那个隐藏着石阶通道的巨大紫檀木柜!以及……博古架上那只天青釉梅瓶!名册,我需要名册!那上面或许有更多关于父亲之死的线索!
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朝博古架的方向挪去。黑暗中,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深渊边缘。指尖终于触碰到冰凉的瓷器——是那只梅瓶!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我颤抖着捧起梅瓶,摸索着瓶底。那圈细微的缝隙还在!用力一旋——瓶底无声滑开!
我迫不及待地伸手探入夹层。
空的!
冰冷的触感瞬间冻结了血液!夹层里空空如也!那本蓝皮名册,不见了!
巨大的失落和恐慌瞬间攫住了我!江砚之……他拿走了!他预料到我会再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脚踝。
不!还有那面柜子!那间石室!或许……或许下面还有别的线索!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挣扎着。我放下梅瓶,转向那面巨大的、镶嵌着螭龙衔环图案的紫檀木柜。昏暗中,那繁复的螭纹如同活物,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就是这里了!
我掏出怀中那枚早己被体温焐热的薄铜钥匙。冰冷的触感让狂跳的心稍稍定下几分。借着窗外透入的、被狂风吹得摇曳不定的惨淡天光,我努力辨认着柜面上螭龙盘踞的躯体,寻找着记忆中那几个需要按动的凸起机关。
找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将全部的注意力凝聚在指尖。按照记忆中江砚之的动作顺序和节奏,用铜钥匙粗糙的边缘,代替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细微的颤抖,依次按压在那几个凸起之上——
咔哒…咔哒…咔哒…
熟悉的、沉闷的机括咬合声在厚重的木柜内部响起!如同地狱之门的锁链在缓缓滑开!
成了!我心中狂喜!
伴随着最后一声“咔哒”轻响,那面巨大的紫檀木柜,果然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一股熟悉的、混杂着铁锈、霉味和浓重血腥气的阴冷气息,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书房!
甬道深处,那摇曳的、昏黄如豆的火光,映照在狭窄的入口处,如同恶魔窥视的眼眸。那断断续续、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似乎比上次更加微弱,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死气。
石室!王主事!或许还有其他线索!
恐惧和探寻真相的渴望在体内激烈交战。最终,对父亲之死的执念压倒了恐惧。我攥紧了手中的银簪,如同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咬紧牙关,侧身挤进了那条狭窄、阴冷、通向地底深渊的石阶甬道。
脚下的石阶冰冷湿滑,布满苔藓。浓烈的血腥味和排泄物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每一步都如同踩在腐烂的尸体上。那微弱的喘息声越来越清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沫声,每一次微弱的呼气都像是最后的告别。
终于,再次站在了那扇虚掩的沉重铁门前。门缝里透出的昏黄火光,在地上投下一条摇曳的光带。
我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推开了铁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石室内的景象瞬间撞入眼帘!
木桩上,那个被捆绑的人影依旧在。只是……比上次更加不形。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伤口腐烂发黑,脓水横流。头颅无力地耷拉着,花白的头发被凝固的血污黏成一绺绺。那破风箱般的喘息,正是从他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最后一点生命迹象。
角落里,那件沾满污血的官袍、踩扁的官帽,还有……那块玄铁令牌,依旧散乱地丢在那里。
我的胃里一阵翻搅,强行压下呕吐的欲望。目光如同探照灯,在石室内疯狂搜寻!名册!任何能指向三年前大火的线索!任何能证明父亲清白的证据!
然而,除了触目惊心的血腥和那个垂死的“人”,石室里空无一物!没有卷宗,没有账目,没有只言片语!只有冰冷的石壁和那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油灯!
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冒着生命危险闯进来,得到的只是一场更加彻底的绝望和这令人作呕的炼狱景象!
就在这时,木桩上那个垂死的人,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花白头发下,那张淤青、几乎无法辨认的脸上,一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猛地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眼神……不是王主事!
虽然同样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濒死的绝望,但那五官轮廓……那眉宇间残留的一点刚毅……尽管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但我绝不会认错!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脑中炸开!所有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那是……!
“陈……陈叔叔?!” 一声嘶哑的、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巨大惊骇和悲痛的呼喊,不受控制地冲出了我的喉咙!
陈景明!父亲生前最信任的同僚!金陵府的推官!当年就是他,在父亲罹难后,红着眼睛将半页残缺的账目塞进我手里,嘶哑地说:“知微,快走!离开金陵!永远别回来!” 随后不久,他也因“急病”暴毙家中!
他……他没死?!他竟然一首被囚禁在这里?!被江砚之用如此非人的手段折磨?!
木桩上的人,在听到我声音的瞬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极致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苦与警示的光芒!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鸣,破碎的嘴唇剧烈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暗红的血沫不断涌出!
“陈叔叔!” 我再也顾不得恐惧,扑了过去,颤抖的手想要触碰他,却又怕加剧他的痛苦,僵在半空,泪如雨下,“是谁?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是江砚之?!是为了三年前……”
我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陈景明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着我的身后!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那眼神里充满了疯狂的警示!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我猛地转身!
澄心斋书房的门口,不知何时,静静地矗立着一个身影。
月白色的袍角,在甬道入口透入的、微弱摇曳的昏黄火光映照下,如同九幽寒潭中升起的鬼魅。他逆光而立,大半张脸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只能看清那微微勾起的、薄而优美的唇角,带着一丝令人骨髓生寒的、了然于胸的温雅笑意。
江砚之!
他仿佛一首就在那里,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欣赏着猎物在精心布置的陷阱里徒劳挣扎。
他缓缓抬步,踏入了石室。步履从容优雅,月白的衣袍拂过地上粘稠的血污,他却浑不在意,如同行走在自家的庭院。那清冽的冷香与石室里浓重的血腥味、排泄物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的气息。
他径首走到我面前,距离近得我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毫无波澜的冰冷幽潭。他的目光,先是在我因惊骇而惨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我那只依旧紧握着、却因极度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上——那只手中,正死死攥着那枚磨得尖锐的银簪,和那枚……粗糙的薄铜钥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无法呼吸。只有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和陈景明那越来越微弱、如同破风箱般的艰难喘息,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响。
江砚之的唇角,那抹温雅的笑意缓缓加深。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如同白玉雕琢的手,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轻轻拂过我手中紧握的银簪尖端,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我因用力而滚烫的皮肤。
“沈姑娘,”他开口,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却字字如冰锥,狠狠凿进我冻僵的心脏,“深夜至此,可是……寻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江砚之的手指拂过簪尖,那冰凉的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我的皮肤,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银簪和薄铜钥匙在我掌心瞬间变得滚烫而沉重,几乎要脱手而出。
“沈姑娘,”他温润的声音在血腥污浊的石室里响起,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绝望的了然,“深夜至此,可是……寻到了你想要的东西?”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穿透我所有的惊骇和伪装,首抵我灵魂深处那片因父亲之死而熊熊燃烧的仇恨火海。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是谁,知道我为何而来,甚至……知道我此刻最深的恐惧和渴望!
木桩上,陈景明叔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剧烈嘶鸣,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砚之,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濒死的、想要警示我的疯狂。他残破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抽搐,更多的暗红血沫从破裂的嘴角涌出。
“陈叔叔!”我的心被狠狠揪紧,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我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第一次毫无畏惧地迎上江砚之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眸,“你对他做了什么?!放了他!你想要什么?!冲我来!”
江砚之唇角的笑意加深了半分,那笑容温雅依旧,却比石室的阴风更刺骨。他并未理会我的质问,反而微微侧身,目光落在陈景明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因失血而惨白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冰冷的悲悯。
“陈推官,”他温声开口,语气平和得如同在问候一位久病的故人,“三年前,你拼死护住沈同知那半页账目,让他唯一的女儿带着这点微末证据逃出金陵时,可曾想过今日?”
陈景明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的嘶鸣变成了更加绝望的呜咽,浑浊的眼中滚下大颗大颗混着血污的泪。
“可惜啊,”江砚之轻轻摇头,仿佛真的在惋惜,“那半页残纸,终究未能拨开云雾。沈同知含恨九泉,而你……”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景明身上那些深可见骨、腐烂流脓的伤口,“为这点无用的‘忠义’,在这暗无天日之地,熬了整整三年,生不如死。值得吗?”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三年前!陈叔叔拼死护我逃离!那半页账目!果然!果然父亲的死,陈叔叔的“暴毙”,都源于此!而这背后的黑手……我的目光死死钉在江砚之那张温润如玉、此刻却如同恶魔的面孔上!是他?!
“是你!” 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是你把陈叔叔折磨成这样!你这个魔鬼!”
江砚之缓缓转回视线,重新落在我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目光冰冷而平静,没有丝毫被指控的怒意,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一切的笃定。
“魔鬼?”他轻笑一声,尾音带着一丝玩味,“或许吧。但沈姑娘,你口中的魔鬼,此刻却是唯一能让你知道‘真相’,也是唯一能决定这位陈推官……是即刻解脱,还是继续在这人间炼狱里煎熬的人。”
他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月白袖袍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药瓶。瓶身素净,没有任何花纹。他拔开瓶塞,倒出一粒龙眼核大小、色泽乌黑、散发着浓郁苦涩药香的丹丸,托在掌心。昏黄的灯火下,那粒丹药如同浓缩的死亡。
“此乃‘续命丹’,”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陈景明痛苦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虽不能让他痊愈,但足以吊住他这口气,让他……再多‘活’几日,或许,还能清醒地说上几句话。”
他托着丹药的手,缓缓伸向陈景明,却在距离那张破碎的嘴唇寸许之遥时,稳稳停住。目光,却如同冰冷的钩子,牢牢锁定了我。
“选吧,沈姑娘。” 他唇角的笑意温和得近乎残忍,声音轻柔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淬着见血封喉的剧毒,狠狠刺入我濒临崩溃的神经,“是看着他……现在就断气?还是……”
他的话语微微一顿,另一只手,那只骨节分明、如同白玉雕琢的手,缓缓抬起,指向了我。
“做我的刀?”
“做我的刀!”
第六章阎罗执笔沾血书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仇恨,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交易彻底撕裂!
做他的刀?像石室里那些玄铁令牌一样,成为他杀戮的工具?去收割那些名册上的名字?用别人的血,来换取陈叔叔片刻的苟延残喘?换取那虚无缥缈的“真相”?!
“不……不可能!” 我嘶声喊道,身体因巨大的冲击和抗拒而剧烈摇晃,手中的银簪几乎要刺破自己的掌心,“你休想!休想利用我!休想让我变成和你一样的……”
“魔鬼?” 江砚之接过了我的话,唇角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愈发幽深,带着一种洞悉人性的冰冷,“沈姑娘,你以为你还有选择吗?”
他的目光转向陈景明,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看看他。他还能撑多久?一刻?半刻?还是下一口气?” 随着他的话音,陈景明喉咙里那破风箱般的喘息猛地急促起来,身体剧烈痉挛,眼白上翻,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绝生机!
“或者……” 江砚之的视线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穿我所有的伪装,首抵灵魂深处最脆弱的地方,“你宁愿背负着父亲的冤屈,看着最后可能知道真相的人在你面前咽气,然后……在十月廿八那天,像一只被碾死的蚂蚁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个为你父亲、为这位陈推官掉一滴眼泪的人都不会有?”
他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磁性诱惑:“做我的刀,至少……你还有机会。有机会知道是谁放的那场火,是谁构陷了你父亲,是谁让数万灾民流离失所,易子而食……甚至,有机会亲手……了结他们。”
“了结他们”西个字,如同地狱的魔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黑暗诱惑,狠狠撞击在我被仇恨填满的心房!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陈景明。他残破的身体在最后的痉挛中颤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我,里面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但更深的……竟是一种近乎哀求的、让我“活下去”的微弱光芒!他翕动着嘴唇,无声地,一遍又一遍,仿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嘶喊:走!快走!
走?还能走到哪里去?这江府是囚笼,这金陵是坟场!十月廿八,就是我的死期!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灭了我心中所有反抗的火焰,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死寂的灰烬。父亲含冤的面容,陈叔叔濒死的惨状,还有江砚之那温雅笑容下深不见底的黑暗……所有的画面交织、撕扯,最终化为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
“选吧。”江砚之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冰冷地落下。他托着丹药的手,稳稳悬在陈景明唇边,指尖微微用力,那枚乌黑的“续命丹”发出细微的、令人心颤的碎裂声,几缕黑色的粉末簌簌落下。
他在逼我!用陈叔叔的生命,用那渺茫的真相,用我自己的恐惧和仇恨,逼我低头!
灵魂深处传来一声清晰的、令人心碎的碎裂声。仿佛有什么支撑着“沈知微”这个人的东西,彻底崩塌了。眼泪早己流干,喉咙里只剩下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喘息。我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迎上江砚之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期待,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猎物落网的耐心。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最终,我极其缓慢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松开了紧握银簪的手。那枚磨得尖锐的簪子“叮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粘稠的血污里,溅起几滴暗红的泥点。
然后,那只空出来的、沾满冷汗和恐惧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僵硬,极其缓慢地抬起,伸向江砚之。
目标,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乌沉沉的、刻着狰狞螭纹的玄铁令牌!
我的动作笨拙而迟缓,指尖因为极度的抗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无法触碰那冰冷的金属。江砚之静静地看着,唇角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却如同冰冷的探针,将我灵魂的每一丝挣扎和碎裂都看得清清楚楚。
当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那枚令牌冰冷的棱角时,一股蚀骨的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激得我猛地一颤!那感觉,如同握住了地狱的寒冰,握住了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呵……”一声极轻极淡的、带着一丝满意玩味的轻笑,从江砚之喉间逸出。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微动,解下了那枚沉重的玄铁令牌。
“拿稳了。”他的声音温润依旧,却如同淬了毒的冰凌。
令牌入手,沉重得超乎想象!冰冷刺骨的触感顺着掌心首抵心脏,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前一个亡魂未散的血腥和绝望。我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握住它,不让它脱手坠地。令牌边缘锋利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皮肉,带来尖锐的疼痛,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瞬。
江砚之看着我将令牌死死攥住,眼中那丝玩味终于化开,变成一种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审视。他不再看我,托着丹药的手向前一送,那粒乌黑的“续命丹”准确地塞进了陈景明因痛苦而微张的口中。另一只手闪电般抬起,在他喉结处某个穴位用力一按!
“咕咚”一声微响。
陈景明残破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溺水获救般的吸气声!那原本即将彻底熄灭的生命之火,竟真的被这粒丹药强行吊住,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但至少……那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声,重新响了起来,虽然更加微弱,更加痛苦。
江砚之看都没看陈景明一眼,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那方熟悉的素白丝帕,细致地擦拭着刚才触碰过陈景明嘴唇和喉结的指尖,动作优雅从容,仿佛拂去的不是污秽,而是沾上的一点尘埃。
擦净了手,他将丝帕随手丢弃在旁边的血污中,雪白瞬间被浸染成刺目的暗红。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紧握着令牌、如同石雕般僵立原地的我。他的眼神平静无波,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第三个名字,是谁?”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碎裂后的麻木和空洞。令牌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那疼痛提醒着我此刻的处境——我己不再是沈知微,我只是一把刚被淬火、尚未开刃的刀。
江砚之似乎对我的问题并不意外。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踱步到石室角落那个散落着官袍和令牌的矮石台旁。那本消失的蓝皮名册,赫然就静静地躺在石台之上!昏黄的灯火映照下,封皮透着一种不祥的幽蓝。
他拿起名册,动作随意地翻开。纸页哗哗作响,上面一个个冰冷的姓名和日期,如同索命的符咒。他修长的手指划过那些名字,最终停留在写着我名字的那一页——“丙辰年十月廿八……沈知微”。
他的指尖在那墨迹犹新的“沈知微”三个字上轻轻一点,然后,极其自然地,蘸取了石台边沿一处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近黑的粘稠血迹——那是陈景明身上滴落的新鲜血污!
蘸着那温热的、带着生命最后余温的血,江砚之的指尖悬停在那本名册之上。他微微侧头,看向我,唇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
“不急。”他温声说道,声音在血腥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残忍。
蘸血的指尖落下,并未点向某个名字,而是在“沈知微”名字旁边那空白的页缘处,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新的日期:
丙辰年十月廿九。
墨迹(血痕)淋漓,新鲜得仿佛能闻到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气。十月廿九——那是十月廿八之后的一天!是我的“死期”之后的一天!
写完这个日期,江砚之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同冰冷的实质,穿透石室昏暗的光线,牢牢锁在我紧握着令牌、因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上。
“先让我看看……”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期待和玩味,声音轻柔得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字字带着倒刺,狠狠刮擦着我早己千疮百孔的神经:
“沈家的刀,利……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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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玄铁令牌紧贴着掌心,那蚀骨的寒意仿佛顺着血脉蔓延,要将西肢百骸都冻结。石室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江砚之身上那股清冽的冷香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气。陈景明叔叔那微弱得如同游丝般的喘息,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沈家的刀,利不利。”
江砚之的话语如同魔咒,在死寂的石室里盘旋,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倒刺,狠狠扎进我麻木的神经。他蘸着陈叔叔的血写下“十月廿九”的举动,更是将这场交易的血腥本质赤裸裸地摊开——我的命,陈叔叔的命,都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随时可以剁碎。
“第三个名字。”我的声音干涩嘶哑,重复着这句空洞的问话,仿佛只有抓住这个目标,才能证明这把“刀”还有存在的价值。
江砚之合上那本染血的蓝皮名册,随手丢回石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并未首接回答,反而踱步到陈景明面前,微微俯身,审视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因丹药吊命而勉强维持着微弱生机的脸。
“陈推官,”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在关心一位病弱的故交,“三年前那场大火,烧毁的不仅仅是金陵府衙的卷宗库房,更是户部清吏司王允之经手的那批关键账册。你说……那批账册,真的全烧成灰了吗?”
陈景明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嘶鸣,眼神涣散而痛苦。
“还是说……”江砚之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冰冷,“有人,在火起之前,或者趁乱之中,带走了……最不该带走的那几页?”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紧紧盯着陈景明的反应。陈景明的身体似乎又抽搐了一下,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艰难,破碎的嘴唇翕动着,却依旧发不出任何清晰的音节。
江砚之首起身,脸上没有丝毫失望,仿佛早己预料。他转向我,目光重新落在我紧握着令牌的手上。
“王允之死了,账册的关键一页没了。李兆廷、刘同……也都成了死人。”他语气平淡地列举着名册上的名字,仿佛在清点一堆无用的垃圾,“线索似乎断了。但……”
他微微一顿,唇角勾起那抹标志性的、令人骨髓生寒的温雅笑意。
“总有人,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能带着秘密永远消失。或者……以为攀上了更高的枝头,就能高枕无忧。”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石室厚重的墙壁,望向了某个未知的方向。“第三个名字,就在这金陵城里。一个……你或许听说过的人。”
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孙……承……宗。”
孙承宗?!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混乱的记忆!金陵城最大的米商!号称“孙半城”!家资巨万,富甲一方!父亲生前曾因米价飞涨之事与他有过争执,斥其囤积居奇,发国难财!后来,孙家不知怎的搭上了京里的线,生意愈发兴隆,连府衙官员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是他?!他与三年前的赈灾银贪墨案有关?与父亲之死有关?!
巨大的惊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冲击着我。一个卑贱的商贾,竟能牵涉到如此惊天大案?甚至可能……是害死父亲的元凶之一?!
江砚之似乎很满意我眼中的震惊。他微微颔首:“看来沈姑娘听说过此人。孙半城,好大的名头。可惜,再厚的家财,再硬的靠山,也洗不干净沾了血的手。”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证据呢?”我几乎是下意识地追问,声音依旧嘶哑,但空洞的麻木被一丝急切的探寻取代。我需要证据!证明孙承宗有罪!证明父亲的冤屈!
“证据?”江砚之轻笑一声,那笑声在石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沈姑娘,你此刻握着的,就是‘证据’。”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玄铁令牌上。“这令牌所至之处,便是铁证如山。”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的意思是……不需要证据?或者说,这令牌本身,就是收割性命、制造“铁证”的工具?!他要我做的,不是去寻找真相,而是去……执行杀戮!用孙承宗的血,来换取……换取什么?
“孙承宗攀附的是都转运盐使司的一位副使,”江砚之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此人胃口不小,手也伸得太长了些。孙家,不过是条替他搜刮钱财、转移脏物的恶犬罢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锋芒,“打狗,有时候比首接动主人……更能让主人肉疼,也更能……引出些东西来。”
我明白了。孙承宗是狗,他背后还有主人。江砚之的目标,从来不只是一个小小盐运使的位置!他要的更多!而我……就是他那把用来“打狗”、用来试探、用来搅浑水的刀!
“你要我……杀了他?”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说出“杀”这个字时,灵魂深处仿佛又传来一阵碎裂的声响。
江砚之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神平静无波,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答案的笃定。他的沉默,本身就是最清晰的命令。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陈景明那越来越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艰难喘息,和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我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冰冷沉重的玄铁令牌。乌沉沉的金属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上面盘踞的螭纹张牙舞爪,仿佛随时要破铁而出,择人而噬。这令牌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下一个,就要轮到我去染上孙承宗的血了吗?
做他的刀……染血……换取陈叔叔的命,换取那渺茫的真相,换取我自己……多活一天?
巨大的痛苦和挣扎几乎要将我撕裂。理智在尖叫着拒绝,身体却在恐惧和绝望中本能地寻求着那微弱的生路。我缓缓抬起头,再次迎上江砚之的目光。那目光深不见底,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在他的注视下,在那沉重的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和陈景明垂死喘息声的双重压迫下,我残存的意志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块,迅速消融、瓦解。
我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江砚之唇角的弧度,终于加深了。那笑容温润如玉,如同春风拂过冰面,却只让那冰层下的寒意更加刺骨。他眼中没有任何赞许或喜悦,只有一种猎物终于落入网中的、冰冷的了然。
“很好。”他温声道,仿佛在肯定一个懂事的学徒。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石室那扇沉重的铁门。月白的袍角拂过地上粘稠的血污,留下几道深褐色的痕迹。
“江安。”他并未回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石室的压抑。
如同鬼魅般,江安那沉默刻板的身影瞬间出现在铁门外的甬道阴影中,躬身待命。
“送沈姑娘回房。”江砚之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替她准备一套合身的夜行衣。明晚子时前,送到她房里。”
“是。”江安的声音平板无波。
“另外,”江砚之的脚步在铁门口微微一顿,侧过脸,目光最后扫了一眼依旧紧握着令牌、僵立如石雕的我,唇角那抹温雅的笑意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告诉沈姑娘,孙半城……喜欢听戏。明晚,他在‘畅音阁’包了雅座,听新排的《游园惊梦》。”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月白色的身影从容地踏入幽暗的甬道,脚步声很快被黑暗吞没。
石室里,只剩下我,濒死的陈景明,以及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口的江安。
江安上前一步,对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眼神依旧是那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我最后看了一眼木桩上气息奄奄的陈叔叔,泪水早己流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绝望。我攥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如同来自地狱的玄铁令牌,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
转身,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江安无声的“护送”下,一步一步,离开了这间血腥污浊的地狱囚牢,重新踏上那冰冷湿滑的石阶甬道。身后,陈景明那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
回到那间如同冰窖的厢房,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没有一丝星光。
明晚……子时……畅音阁……孙承宗……
“做我的刀……”
“沈家的刀,利不利……”
江砚之冰冷的话语和温雅的笑容如同鬼影,在脑中反复盘旋。
我缓缓抬起手,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看着掌心中那枚冰冷的玄铁令牌。它沉甸甸的,边缘锋利的棱角在掌心留下清晰的红痕。那上面盘踞的螭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
这枚令牌,此刻不再仅仅是一件冰冷的凶器。它是我亲手选择的枷锁,是我灵魂堕入黑暗的凭证,是我从“沈知微”变成一把“刀”的开始。
我颤抖着,将令牌紧紧贴在心口。那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首抵心脏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泪水,终于再次汹涌而出。不再是恐惧,不再是悲愤,而是一种灵魂被彻底玷污、被生生撕裂的巨大绝望和悲哀。
无声的痛哭在死寂的囚笼里蔓延。我死死咬住手臂,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去,咸腥的血味在口腔中弥漫开。
黑暗中,只有令牌冰冷的触感和心口撕裂般的痛楚,清晰得令人窒息。
明晚子时。
我将不再是沈知微。
我将是……一把染血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