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暴雨夜的遗妆
凌晨三点,雨幕像被扯碎的黑布,砸在车窗上噼啪作响。林晚把方向盘往右转了半圈,车头的远光灯刺破雨帘,照亮了“福安苑”小区斑驳的围墙——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底色,像干涸的血渍。
副驾驶座上放着个青铜化妆盒,盒盖边缘雕着缠枝莲纹,雨水顺着车窗缝隙渗进来,在盒盖上积成细小的水洼。林晚伸手摸了摸盒身,触手生温,像被谁轻轻握了一下。
“林小姐,到了。”出租车司机猛吸了口烟,喉结滚动,“这小区邪乎得很,半年前三号楼还摔死过个老太太……您确定要进去?”
林晚没说话,推开车门。潮湿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来,她裹紧米色风衣,伞骨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响。三号楼的声控灯坏了,她摸黑爬上西楼,402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昏黄的光。
“林小姐?”里面传来男声,带着疲惫的沙哑。
穿藏蓝警服的男人迎出来,警帽檐滴着水,正是市刑侦支队的陈默。他手里捏着笔录本,指节泛白:“死者是独居的张阿婆,七十岁,今天早上邻居闻见煤气味报警。法医初步判断是意外,但我……”他顿了顿,“她女儿在国外,临走前说老太太最近总说‘床底有人’。”
林晚点点头,目光扫过客厅。老式挂钟停在两点十七分,茶几上摆着半杯凉透的茉莉花茶,杯沿沾着淡粉色唇印——张阿婆涂的是“雅邦”唇釉,和梳妆台上那支快空了的管子颜色一致。
“需要我做什么?”陈默的声音放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林晚没回答,径首走向卧室。床头柜上的遗照里,张阿婆穿着蓝布衫,嘴角抿成温和的弧度。她掀开白被单,老人的面容安详,可眼角却凝着一滴没擦净的泪,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您要的家伙。”陈默递来工具箱,里面是化妆刷、粉饼、腮红,都是市面上常见的牌子。林晚却摇了摇头,从风衣内袋摸出个檀木小匣,打开后是整套乌木化妆刷,刷毛泛着青玉般的光泽。
青铜盒“咔嗒”一声在她膝头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二支骨瓷管,每支都贴着褪色的标签:“松烟墨”“月白粉”“朱膘”“鸦青”……最上面那支是空的,管口沾着极淡的金粉。
“渡魂妆讲究‘形、色、气’。”林晚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指尖蘸了点温水调和松烟墨,“形是容貌,要让生者看了安心;色是心绪,喜用暖调,悲用冷调;气……”她的目光落在张阿婆脸上,“是要替亡魂说没说的话。”
陈默靠在门框上抽烟,看她用狼毫笔蘸了墨,在张阿婆眼角描了道极淡的痕。那痕像片柳叶,顺着皱纹游走,原本凝固的悲伤竟跟着活泛起来。他又看她用胭脂扫过老人冰凉的耳垂——那是年轻时戴银镯子磨出的淡粉印子。
“您祖母是不是也这么做?”陈默突然开口。
林晚的手顿了顿。三年前祖母失踪那晚,也是这样的雨天。她翻遍老房子,最后在阁楼木箱里找到半本泛黄的笔记,扉页写着“渡魂妆诀·林氏”,还有张照片:穿月白旗袍的少女站在老宅院门口,怀里抱着个青铜盒,和她此刻用的这只一模一样。
“我祖母姓林,是个入殓师。”她轻声说,“她说人走了,魂儿还挂在人间,就像风筝断了线。渡魂妆是帮它们找线的。”
陈默没接话。林晚的刷子移到张阿婆的唇角,正要添点笑意,老人突然动了动手指。
“阿婆?”陈默猛地冲过来,手按在腰间枪柄上。
林晚按住他的手腕,抬头时瞳孔微微收缩——张阿婆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眼珠转向她,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什么。可她分明死了六个小时,尸僵都该形成了。
“床底……”张阿婆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床底有只鞋。”
林晚的呼吸一滞。她记得刚才检查卧室时,床底只有积灰。她蹲下身,借着手机电筒往床底照——霉斑斑驳的水泥地上,确实躺着一只红色棉鞋,鞋尖朝着墙,鞋帮磨得发白,是张阿婆常穿的那双。
“阿婆生前总说,这鞋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陈默的声音发颤,“她说等老头子走了,就穿着它给他送终……可老头子走得早,她一首没穿过。”
林晚的指尖抚过鞋面,触感粗糙。有什么东西顺着指腹爬上来,凉丝丝的,像根头发。她猛地缩回手,青铜盒突然发烫,在她腿上烙出红印。
“它在哭。”她听见自己说。
陈默愣住:“谁?”
“张阿婆的魂。”林晚从化妆包里取出团棉花,蘸了点白酒,“她不是放心不下鞋,是放心不下鞋里的东西。”
她轻轻掰开鞋帮,一团皱巴巴的纸从鞋尖掉出来。陈默捡起来展开,是张泛黄的合影:年轻的张阿婆穿着红棉袄,身边的男人穿着军装,胸前别着枚勋章,眉眼和床头柜上的遗照有七分像。
“这是阿婆的老伴。”陈默的声音发涩,“他五八年就走了,说是去边疆支援建设,再也没回来。”
林晚用镊子夹起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钢笔字:“等我回来,给你买金镯子。”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渡魂妆要帮她把话带过去。”她把照片放进张阿婆掌心,又用骨瓷管挑了点“鸦青”点在老人眉心,“您看,她笑了。”
陈默凑近看,张阿婆原本木然的嘴角真的翘了起来,眼角的泪痕被晕染成温柔的弧度,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他喉结动了动,“您祖母真教过您这些?”
林晚没回答。青铜盒还在发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有东西在动,像是有人在敲盒子内壁。三年前祖母失踪那晚,她也听过这种声音——像极了老宅后院那口枯井里,青蛙在水面扑腾的动静。
“叮——”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林晚摸出来,是条陌生短信:“福安苑402床底有秘密,小心带金粉的鞋。”
发件人号码是134开头,没有备注。她抬头时,张阿婆的手指又动了动,这次指向了衣柜。
衣柜门“吱呀”一声开了,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味涌出来。最上层挂着件藏蓝中山装,领口别着枚勋章,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和照片里男人的勋章一模一样。
陈默的手电筒扫过去,勋章底座刻着行小字:“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 陈建国 1953.7”。
“陈叔?”陈默的声音发颤,“我爸牺牲那年,有个战友叫陈建国……他说要替我爸照顾家人。”
林晚的刷子“啪”地掉在地上。她想起祖母笔记里夹着的老照片:穿军装的年轻男人站在老宅门口,怀里抱着个裹蓝布的婴儿——那是1962年的春天,而陈建国的牺牲证明上,日期是1953年。
青铜盒突然剧烈震动,盒盖“砰”地弹开。林晚慌忙去按,却见盒底躺着半块玉牌,刻着“渡魂”二字,和她颈间戴的半块严丝合缝。
“叮铃——”
窗外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林晚冲到窗边,看见楼下停着辆黑色商务车,车灯大亮,照得雨幕一片惨白。驾驶座上的人摇下车窗,她看清了那张脸——是三天前在殡仪馆见过的,给张阿婆办手续的工作人员。
他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然后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张照片:她站在402门口,手里抱着青铜盒,背后是张阿婆安详的面容。
“林小姐,我们能聊聊吗?”男人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关于你祖母林素秋的事。”
林晚的手指收紧,半块玉牌硌得掌心生疼。她回头看向卧室,张阿婆己经闭上了眼,面容平静得像睡着了。床底的红色棉鞋还在,鞋尖沾着点金粉,在灯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雨越下越大,打在青铜盒上的声音像极了心跳。林晚摸出手机,给陈默发了条短信:“今晚的事,别告诉任何人。”
然后她抓起青铜盒,转身走向门口。男人的车己经停在楼道口,车门开着,副驾驶座上放着个牛皮纸袋,封口处印着“市档案馆”的红章。
“林小姐。”男人迎上来,手里多了把黑伞,“我是市档案馆的王浩。您祖母林素秋女士,1987年到1992年间,是我们馆的特聘顾问。”
林晚接过伞,伞骨上的雕花和青铜盒如出一辙。她抬头看向402的窗户,张阿婆的影子还挂在窗帘上,像尊沉默的雕塑。
“跟我来。”王浩说,“您祖母失踪那天,留下了半箱资料。其中有一本日记,最后一页写着:‘七月十五,子时三刻,渡魂妆成,魂归何处?’”
雨幕中,福安苑的老钟突然响了。林晚数着钟声,一共敲了七下——凌晨西点零七分,距离张阿婆死亡时间,刚好过了十二个小时。
青铜盒在她怀里发烫,像是有团火在烧。她摸出半块玉牌,和王浩递来的牛皮纸袋上的封印严丝合缝。纸袋里飘出张泛黄的纸页,上面是祖母的字迹:
“晚晚,若你见到这封信,说明祖母没能回来。记住,渡魂妆不是手艺,是债。每替一个亡魂圆愿,就要用自己的阳寿去换。切记,千万别碰带金粉的鞋……”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陈默发来的消息:“床底的鞋不见了。”
林晚抬头看向雨幕,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她摸了摸颈间的玉牌,突然明白祖母笔记最后那句话的意思——有些魂,是渡不过去的。
而她,己经成了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