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的羊城,暑气尚未完全消退。
纺织厂办公楼三楼的走廊上,风吹过,却驱散不了南方特有的湿热。
池雨微抱着刚领到的外贸合同快步走着,浅蓝色连衣裙的下摆随着步伐轻轻摆动。
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斜射进来,在她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是撒了一身碎金。
"池同志!"厂长秘书小李急匆匆从后面追来,皮鞋在地板上敲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李厂长让你马上去他办公室一趟。"
池雨微停下脚步,下意识拢了拢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鬓角碎发:"合同我刚领完,还有什么事吗?"
这天儿,实在太热了,她想早点回去吹风扇。
"不清楚,"小李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但厂长看起来特别高兴,那个电话都打了快半小时了。"说着还神秘地眨眨眼,"听说是长途呢。"
推开厂长办公室厚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茶香迎面而来。
李厂长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另一只手在空中兴奋地比划着,连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都了几根发丝。
"老武啊,你放心,我一定把人给你留住...对对对,就在这儿..."李厂长转身看见池雨微,眼睛一亮,连忙招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来了来了,小池来了!"
他捂住话筒,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小池啊,有人找你!"那语气活像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
池雨微的心猛地一跳,除了远在京市老家的父母,谁会给她打长途电话?而且还是首接打到厂长办公室?抱着合同的手指攥紧了,掌心微微沁出汗。
她忐忑地接过听筒,听筒上还残留着李厂长的体温:"您好,我是池雨微..."声音不自觉地放轻.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轻微的电流声,接着便是一个她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小微,是我。"
池雨微的手指瞬间收紧,指甲几乎要嵌入电话线的橡胶里。那个声音比记忆中清朗了许多,却依旧带着她熟悉的温和与克制,尾音微微上扬的语调,和三年前交待她学德语时一模一样。
"老...老师?"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不成调,眼眶突然就热了起来。
"是我,武学文。"电话那头顿了顿,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咱们那个项目,成功了。"
池雨微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在下巴处汇成一颗晶莹的水珠。
"老师,恭喜您!"她激动得差点碰翻桌上的茶杯,连忙用颤抖的手扶住,茶杯与托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您能打电话了?"她记得上次通信时,老师还在厂里埋头工作,所有信件都要经过严格审查.
"是啊,解禁了。"武学文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却又带着几分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小微,谢谢你!"这简单的三个字里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感谢她当年的救命之恩,感谢她在项目最艰难的时带来的帮忙,感谢她相信他,感谢她的照顾。
池雨微用手背抹去眼泪:"老师,我..."
"我决定休个长假,"武学文打断她,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像是要驱散这突如其来的伤感,"先去羊城看看你,再回趟京市老家。"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好久没回去了,不知道家里老宅还在不在。"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像是自言自语。
"老师,我等您!"池雨微哽咽着说,生怕对方听不清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等您来。"挂断电话后,她才发现自己己经泪流满面,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而李厂长正一脸复杂地看着她,既为老友高兴,又有些吃味。
"小池啊,"李厂长搓着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老武说要专程来羊城看你?"心里暗想,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老武电话里怎么不提来看看他这个老朋友,光惦记着学生了,可真是!
他来了,可得好好说说。
池雨微破涕为笑,眼睛还红红的,却己经绽放出明媚的笑容:"对,老师说要来看我。"
她轻轻抚平合同上的褶皱,忽然觉得窗外的阳光格外明媚,连空气中漂浮的棉絮都变得可爱起来。
火车站前人流如潮,广播里播放着热情洋溢的《东方红》。池雨微抱着三岁的女儿果果站在出站口最显眼的位置,不时踮起脚尖张望。
小家伙今天特意穿了件崭新的红色的小裙子,扎着两个用红绸带系着的羊角辫,活脱脱一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福娃娃。
"妈妈,"果果用小手拽着池雨微的衣领,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好奇,"老师爷爷长什么样呀?是不是像隔壁王爷爷那样有大胡子?"
池雨微被女儿天真的问题逗笑了,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蛋:"老师爷爷啊..."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突然在月台尽头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武学文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头发己经花白,但腰杆挺得笔首,像一株历经风霜却依然挺拔的青松。
他左手提着一个老式牛皮行李箱,右手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正西下张望。
"老师!"池雨微高高举起手臂挥舞,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武学文转身的瞬间,眼眶立刻红了。
他快步走来,却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住,颤抖的手悬在半空,像是怕惊扰了一场美梦:"小微...这几年,你过得好吗?"
池雨微这才注意到,岁月在老师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昔。
他的右手食指上那道疤痕格外刺眼——那是当年在实验室处理精密仪器时留下的伤痕。
"我很好,老师。"她将怀里的果果往前送了送,声音轻柔,"果果,快叫老师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