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蜷缩在柜台后面,听着老式座钟的齿轮发出艰涩的咬合声。
1993年的春风挟着沙尘拍打玻璃橱窗,国营百货大楼西楼的玩具区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这是改制前的最后一班岗,若不是为了多挣三倍工资给母亲治病,我绝不会接下这要命的夜班。
"嗒、嗒、嗒。"
塑料玩具的碰撞声从东南角的积木区传来。
我握紧手电筒,光束扫过那些蒙着灰的变形金刚和芭比娃娃。
红色塑料发卡在光晕里一闪而过,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商场闭店前最后的清场检查,西楼根本没有人。
"姐姐,我的小熊眼睛掉了。"
穿红裙子的女孩从立柱后探出头,蕾丝裙摆下的小皮鞋光可鉴人。
我后退时撞翻了铁皮饼干盒,硬币叮叮当当滚落满地。
闭店铃声分明在六点准时响过,这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小客人,究竟是怎么留在楼里的?
"这里没有玩具维修部。"我的声音在空旷楼层里荡出回音,"你家长呢?"
女孩歪着头举起毛绒熊,右眼纽扣悬在棉线末端晃晃悠悠。
当她踮脚把玩具推上柜台时,我闻到了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玻璃柜面映出她发间那抹刺目的红,像是凝固的血浆。
"妈妈说售后员什么都能修好。"她的指甲划过玻璃,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就像修好被火烧坏的电梯。"
座钟突然发出整点报时的轰鸣,我惊觉时针竟指向七点十五分。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工装裤,闭店后切断电源的大楼里,这座五十年代德国制造的机械钟早己停摆三年。
再抬头时,女孩和她的红发卡都消失了。
第二天早班的老张在消防通道抽烟时,神秘兮兮地说起顶楼仓库的怪事。
"那些七八十年代的旧档案啊,但凡带1976年份的,纸页都焦得厉害。"他弹了弹烟灰,"特别是4月14号的入库单..."
我摸到仓库时霉味首冲鼻腔。
成摞的牛皮纸袋在昏暗中像一座座坟茔,1976年的档案盒里躺着张碳化的值班日志。
勉强能辨认"电梯超载"、"线路老化"等字眼,最后一行写着:"...童装部春季新款红裙到货48件。"
铁架床的吱呀声从背后传来,那个红发卡就躺在锈迹斑斑的床架上。
当我颤抖着拈起它时,冰凉的塑料突然变得滚烫,耳边炸开凄厉的哭喊:"妈妈!这里好黑!"
整座大楼的电路在尖叫中恢复供电,应急灯将我的影子投在斑驳墙面上。
1976年4月14日19点15分,百货大楼电梯因超载发生坠落事故的报道剪报从指间飘落,那天的值班经理正是现任总经理的父亲。
第三天深夜,我故意弄坏打卡机留在楼里。
手电筒光柱刺破三楼童装区的黑暗时,48件红色连衣裙在衣架上轻轻摇晃。
最小码的那件胸前别着工号牌,正是我今早别在制服上的那个。
"你想知道小熊的眼睛去哪了吗?"
红衣女孩从更衣室转出来,裙摆的焦黑边沿簌簌落着灰烬。
她怀里的毛绒熊右眼窟窿透着红光,当我后退撞上衣架,那些连衣裙突然全部转向我的方位。
"他们在电梯里叠了七层。"女孩的声音混着机械钟的轰鸣,"大人们说超载没关系,就像他们说仓库没锁住逃生门。"
顶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我冲向安全通道的脚步突然僵住。
扶手上的焦黑手印还带着余温,无数细小掌印从西楼盘旋而上。
当我推开顶楼铁门,生锈的锁链咣当落地,这本该是焊死的禁区。
月光下,三十年前的消防栓淌着水,水流在地面汇成1976.4.14的字样。
散落的童鞋在积水中漂浮,最大那双黑皮鞋分明是值班经理的制式款。
"姐姐是第十七个。"女孩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转身看见十二个红衣身影从水洼里缓缓升起。
她们手拉着手围成圆圈,中央的焦黑电梯门正渗出猩红液体。
我冲向紧急通话按钮时,整层楼的镜子突然同时炸裂。
锋利的玻璃碎片在空中凝成钟表形状,时针分针重重叠在七点十五分。
滚烫的液体从耳鼻涌出,最后映入瞳孔的是女孩们脖颈上相同的红色塑料发卡。
1993年4月17日早,保安在正常运行的电梯井底发现十七双女式工装鞋。
监控录像显示,昨夜23点15分,值夜班的林秀凭空消失在西楼玩具区。
总经理下令拆除老座钟时,工人们在机械舱里找到枚红色塑料发卡,内侧刻着模糊的"76.4.14"。
如今经过翻新的购物中心里,总有人说起深夜电梯自动停靠西楼的故事。
偶尔会有带孩子的顾客惊呼,说在反光的玻璃幕墙上看见十几个穿红裙的小女孩,她们手拉着手,围着个穿旧式工装服的售货员姐姐转圈圈。
当我将发卡别在值班日志上时,塑料表面突然浮现细密裂纹。
1976年焦黑的纸页渗出油脂,在"遇难者遗物清单"处洇出新的墨迹——第17行凭空出现我的工号。
发卡内沿的刻痕正在生长,原本模糊的"76.4.14"后面延伸出"93.4.17",如同树木的年轮在加速蔓延。
三楼童装区的镜面墙突然映出双重时空。
左侧1976年的货架上,48件红裙子正在被装进印有"外销特供"的木箱;
右侧1993年的场景里,我亲眼看见自己将发卡塞进值班室抽屉。
当两个时空的我同时触碰发卡,塑料表面"咔嚓"裂开,涌出的暗红色液体在镜面划出"替"字。
电梯井深处传来铁链断裂声,十二个红衣女孩从不同年代的镜子碎片里走出。
她们脖颈上的发卡刻着从1962到1992的日期,最年长的女孩发卡己经半融化,塑料液滴落在地面形成1993年的日历。
"每颗塑料珠子里都关着灵魂。"1983年失踪的王小梅举起发卡,
内嵌的透明珠子中漂浮着售货员的剪影,
"姐姐的珠子特别红,因为..."她突然露出烧焦的牙龈,"你要同时补上1976年和1993年的空缺呀。"
顶楼仓库的消防水管突然爆裂,水流在空中凝成发卡形状。
1976年的焦黑发卡与1993年的崭新发卡在水幕中相撞,飞溅的水珠每颗都映着不同年代的死亡场景。
我看到自己出现在1976年的监控画面里,正在把哭喊的女孩们推进超载的电梯。
"当年本该有17人坠亡。"总经理的父亲从水幕走出,他的皮鞋粘着1976年的灰烬,
"可那天只有12个孩子在场..."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现在你带来了五个新魂灵。"
十二双手突然穿透我的胸腔,在肋骨间编织红色塑料丝。
她们取下我工装上的发卡,将熔化的塑料液灌进我的七窍。
1976年的电梯控制面板在视网膜上闪烁,我惊恐地发现1993年的自己正在顶楼拉动电闸。
"因果链要首尾相接哦。"女孩们把我的手指按在电梯按钮上,楼层显示从1993急速倒转回1976。
当两个时空的电梯同时抵达西楼,我听见身体碎裂的声音,半具躯体留在1976年的坠毁电梯里,另半具坠向1993年的深渊。
2008年商场拆除时,工人在承重墙内发现17枚红色发卡,按年份排列成蛇形。
最末端的发卡内嵌着双色塑料珠,红珠里封着1976年的电梯残骸,透明珠中冻着1993年的值班日志。
每当月圆之夜,商场旧址的地基会渗出红色液体,凝结成发卡形状的冰晶。
2023年4月14日19:15,最后一位知情的老保安猝死在监控室。
屏幕上的夜视画面显示,空无一人的玩具货架突然摆满48个穿红裙的洋娃娃,她们手拉着手围着个售货员模型,模型胸前的工号牌正在渗出新刻的"2024.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