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契丹王城的琉璃瓦染成蜜金色时,蝶儿正将一颗糖渍杏子含进嘴里。
糖衣在舌尖炸开的甜腻令她眯起眼,绣着缠枝牡丹的广袖随抬手动作滑落,露出腕间被掐出淤青的伤痕。
"中原的点心哪比得上我们草原的奶酥?"烈火提着牛皮酒囊跃上马车,银鼠皮袍襟口沾着烤羊油的香气。
他忽然倾身凑近,琥珀色瞳孔映着蝶儿嘴角糖霜:"别动。"
蝶儿下意识屏息。
少年王爷指尖还带着马奶酒的温度,却在即将触到她脸颊时被一粒花生米弹开。
车帘外传来茶盏碎裂声,烈焰玄色衣摆掠过青石路面,腰间弯刀金鞘在暮色中闪过寒芒。
"三哥又来扫兴。"烈火揉着泛红的手背嘟囔,转头却见蝶儿正捧着被捏伤的手轻轻吹气。
暮风卷起她束发的玉带,那些垂落的发丝拂过少年骤然涨红的脸,带着药草清苦的香。
此后半月,契丹街市总晃动着两道身影。
蝶儿穿月白圆领袍配蹀躞带,用金丝面纱遮住伤疤,发间却簪着草原姑娘最爱的红珊瑚步摇。
烈火总在她试戴狼牙项链时突然扯下面纱,又在路人为之倒抽冷气时恶作剧得逞般大笑。
"王妃今日又去西市买了三筐药草?"
烈焰站在藏书阁窗前,看着庭院里搬运麻袋的杂役。
金丝楠木窗棂在他掌心发出细微裂响,远处传来蝶儿与侍女笑闹的声音——她正用中原话教烈火念"糖炒栗子",少年卷着舌头的古怪发音惹得珍珠笑得打翻果盘。
暮春夜雨来得猝不及防。
烈焰攥着祛疤药方闯进寝殿时,正撞见蝶儿对镜敷药。
烛火将她单薄中衣照得通透,那道蜿蜒疤痕在雪肌上犹如碎裂的瓷器。
药碗翻落在地的脆响中,他看见蝶儿眼底腾起的雾气比窗外雨幕更凉。
"王爷若嫌丑,何不递份和离书?"蝶儿拢紧衣襟轻笑,发间红珊瑚坠子随颤抖划出血色残影,"反正您当年求娶的,本就不是我这张脸。"
雨声中传来玉扳指碾碎瓷片的声响。
烈焰盯着锦被上散落的药草——天山雪莲、南海珍珠粉、甚至还有苗疆蛊虫蜕壳。
这些千金难求的药材此刻却混着雨水在地上翻滚,像极了那日成衣铺前零落的鲛绡纱。
星子爬上胡杨树梢时,蝶儿正赤足蹲在花园石径上。
夜露浸透石榴红纱裙,她将新摘的沙枣花塞进珍珠发髻,忽听得头顶瓦片轻响。
仰头望去,琉璃屋檐上残雪映着冷月,一道黑影正顺着斗拱阴影朝书房方向游去。
"公主快看!"珍珠突然指着东南天际,"北斗星坠进您鬓边了。"小侍女指尖划过蝶儿簪着的银鎏金步摇,七颗东珠在月华下流转着奇异紫芒,"契丹人说这是新娘出嫁的吉兆,您和驸马......"
夜风骤急,满树沙枣花扑簌簌落进温泉池。
蝶儿抬手接住一朵残花,没看见暗处烈焰捏碎的青玉酒杯,更不知晓自己发间东珠,正与书房暗格里那幅画像上的女子额饰如出一辙。
珍珠的话被夜风卷着散入温泉雾气,蝶儿指尖的沙枣花突然被掐出汁水。
小侍女狡黠的笑眼在月光下忽闪:"奴婢今早瞧见驸马在库里翻找红绸,定是要给公主置办新婚头面呢。"
"你这丫头——"蝶儿作势要拧珍珠耳朵,石榴纱袖却缠住了旁边晾药草的竹匾。
七八个牛皮药包骨碌碌滚进温泉,蒸腾起带着苦味的白雾,"和亲那日刘皇后还说,契丹三王子是个五尺矮子,最喜将人皮蒙作战鼓......"
假山后突然爆出压抑不住的闷笑,两个巡夜侍卫踉跄着从阴影里跌出来。
其中年长的那个捂着嘴,肩头金狼图腾在月光下颤动:"属下、属下告退!"他们逃也似的背影撞得药杵叮当乱响,惊起满树夜栖的沙雀。
蝶儿怔怔望着晃动的树影,忽然记起离宫那日。
朱红宫墙下,福嬷嬷边为她系上避毒香囊边嘀咕:"柔妃娘娘若在,定要撕了那些碎嘴子的舌头。"铜镜里刘皇后赏的翡翠耳坠晃得人眼花,说亲女官刻意压低的"侏儒暴君"顺着穿堂风钻进轿辇。
温泉水咕咚吞没了最后个药包,珍珠突然指着她浸湿的裙摆惊叫:"公主的鲛绡纱!"小侍女提着灯蹲下身时,琉璃瓦上的黑影正掠过第十根檐兽。
月光将那人腰间的鎏金弯刀映在青砖上,刀鞘纹路与烈焰今日所佩分毫不差。
"不过是件衣裳。"蝶儿撩起水花泼她,腕间淤痕被热气蒸得泛紫,"倒是你......"她突然噤声,盯着珍珠发间将落未落的沙枣花——方才嬉闹时,这丫头耳后何时多了道新月状红痕?
更漏声遥遥传来时,寝殿的羊角灯己换过三盏。
蝶儿倚在缠枝牡丹枕上,看着珍珠把捣碎的珍珠粉混入药膏。
小侍女哼着草原小调,耳后红痕被烛火照得宛如胎记。
窗外忽有夜枭掠过,带着温泉硫磺味的暖风掀开鲛绡纱帐,将案头那枝沙枣花吹落在鸳鸯锦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