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檐角融化的霜水正滴进药钵,珍珠忽觉指尖一凉。
那枚蜷缩在沙枣花里的金翅甲虫振开薄翼,竟驮着半片花瓣跌进乌沉沉的汤药里。
翡翠腕间的银镯撞上青瓷药盏,牧歌般的清响霎时化作刺耳颤音。
"房梁在动!"蝶儿攥紧锦被的手指节发白,额角淡粉疤痕在烛火下泛着珠母光泽。
藻井深处传来瓦片迸裂的脆响,朱雀星宿的尾羽竟簌簌落下金粉,混着二十年未动的积灰扑在羊角灯罩上。
珍珠打翻的东珠滚过波斯地毯,撞得鎏金暖炉嗡嗡作响。
翡翠刚要伸手搀扶,忽见雕花窗棂投下的月光里掠过一道弯弧——分明是淬过血的刀锋反光。
小公主散在枕上的青丝无风自动,苏合香雾裹着沙枣花甜腻的气息,在她鼻尖凝成契丹草原特有的铁锈味。
"来人!有贼!"
尖叫声惊破王府夜色,守夜嬷嬷的鼾声戛然而止。
八宝阁上的珐琅彩瓶应声而倒,摔碎时溅起的瓷片正巧割断垂纱帐的银链。
蝶儿望着轰然坠落的茜纱,恍惚看见六岁那年飘满药香的纱帐,也是这样毫无征兆地断裂,露出母妃临终时苍白的脸。
"公主当心!"珍珠扑过来时发簪勾住了药钵,半碗褐色的汤药全泼在蝶儿素白寝衣上。
翡翠抖着手去够案几下的铜铃,却发现鎏金铃舌不知何时己被齐根削去。
屋外传来杂沓脚步声,混着护院侍卫腰间弯刀与甲胄相击的铮鸣。
白管家踹开朱漆门的瞬间,正看见琉璃瓦缺口处漏下的月光。
那道银辉如利剑穿透雾气,将悬浮在空中的金粉照得纤毫毕现。
老管家布满刀疤的眼角抽了抽——那些闪烁的微光分明勾勒出半枚靴印,是唯有契丹贵族才会在靴底镶嵌的雪山玄铁纹。
"取云梯来!"他厉声喝住乱作一团的侍女,鹰隼般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翡翠,"珍珠姑娘带公主移步耳房,其余人等不得触碰房中任何物件。"话音未落,腰间镶着欧阳家徽的佩剑己然出鞘三寸,剑身映出藻井深处某道来不及消散的残影。
蝶儿被珍珠裹进狐裘时,瞥见药钵里沉浮的金翅甲虫。
那虫儿竟未被汤药溺毙,反而抖着湿淋淋的翅膀,将沙枣花瓣拖向铜钥匙所在的方向。
她突然想起外公说过的草原秘闻——金翅甲虫向来只在狼烟升起时才会离巢。
"北院..."小公主喃喃自语的声音被夜风撕碎,飘进白管家骤然收缩的瞳孔。
老管家握剑的手背暴起青筋,他分明看见守夜嬷嬷的羊皮灯笼照出墙头半片衣角,玄色锦缎上银线绣的,正是契丹王庭独有的盘狼纹。
当护院侍卫抬着云梯冲进庭院时,珍珠突然轻呼一声。
她方才慌乱中踩碎的东珠残骸里,竟混着几粒带霜的琉璃碎屑——这分明是今夜才从屋顶跌落的瓦片。
翡翠弯腰要捡,却被白管家用剑鞘猛地格开。
"野猫踩松了瓦片,何须大惊小怪。"老管家突然提高声调,目光却死死盯着墙根处几不可察的泥印。
那脚印边缘沾着星点朱砂,正是从王府禁地藏书阁方向蜿蜒而来。
他不动声色地用靴底碾过痕迹,转身对噤若寒蝉的众人露出安抚性微笑:"明日便叫人给各院房梁加装铁网。"
蝶儿望着老管家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那黑影的轮廓竟与藻井里消散的残影有七分相似。
她裹紧狐裘后退半步,后腰冷不防撞上多宝架。
外公赠的乌木匕首匣应声弹开条细缝,刃口寒光闪过时,窗外的沙枣树突然无风自动。
珍珠正要关严耳房雕窗,忽见月华如练的庭院里,几片打着旋儿坠落的沙枣花突然悬停半空。
花蕊深处钻出成百上千的金翅甲虫,它们翅膀上的金粉在夜空里汇成模糊的图腾,像极了契丹祭典时点燃的狼头焰火。
侍卫们举着火把在檐下逡巡,年轻侍卫伸手去够碎裂的琉璃瓦,指尖突然触到几点嵌在木椽里的碎屑,在火光下泛着幽蓝冷光。
白管家突然按住侍卫肩膀:"仔细惊着主子们。"苍老的手掌看似随意拂过梁柱,那些雪山玄铁碎屑便簌簌落进他袖中暗袋。
珍珠捧着鎏金手炉不住颤抖,炉内银丝炭明明烧得正旺,她却觉得寒气顺着脊椎往上爬。
翡翠正用帕子擦拭小公主额角药渍,忽见铜镜里映出自己发青的嘴唇——三年前刘皇后赐鸩酒那夜,她躲在御膳房柴堆后也是这般模样。
"当真是野猫?"蝶儿指尖抚过乌木匕首匣的缝隙,檀香混着铁锈味萦绕在鼻尖。
多宝架上那尊和田玉雕的草原狼,眼珠不知何时转向了藏书阁方向。
翡翠正要答话,忽见白管家背在身后的手朝窗外打了个手势,墙头立刻传来野猫凄厉的嘶叫。
"您听,这不就逮着了。"白管家笑纹里凝着冰碴,接过小厮递来的黑猫后颈皮。
猫爪上沾着的朱砂在月光下宛如血珠,滴在青砖上竟腾起淡淡白烟。
翡翠突然捂住嘴,她认得这西域幻香,去年腊月刘皇后就是用这个栽赃柔妃宫里闹巫蛊。
西更梆子响时,烈焰正在书房擦拭弯刀。
牛角灯罩被他碰歪了角度,墙上狰狞的狼头投影便恰好遮住匆匆进门的白管家。"禀王爷,北院瓦片..."老管家话音未落,烈焰突然将弯刀重重拍在案上,刀柄镶嵌的雪山玄铁震得砚台里的朱砂墨泛起涟漪。
"这种琐事也要叨扰本王?"玄色锦袍下的肌肉微微抽搐,袖口银线盘狼纹随着动作扭曲成古怪形状。
白管家垂首盯着地面水痕——从王爷靴底滴落的雪水混着琉璃碎屑,正与藏书阁墙根的泥印如出一辙。
更漏声里,翡翠捧着安神汤穿过回廊。
忽见假山石后闪过半截玄色衣角,银线绣的狼眼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她踉跄着后退,药盏磕在美人靠上发出脆响。
正要惊呼,却被珍珠从身后捂住嘴:"莫要再添乱了。"珍珠指尖冰凉,袖口染着蝶儿寝衣上的汤药香。
寅时三刻,白管家退出书房时特意没关严雕窗。
北风卷着沙枣花挤进来,扑灭了案头半截红烛。
烈焰盯着逐渐僵硬的蜡泪,恍惚看见昨夜新房垂落的茜纱帐——当他倒挂在房梁时,蝶儿惊惶眼眸里映出的狼牙佩饰,与他此刻腰间悬着的一模一样。
"加派二十侍卫戍守东厢。"他突然朝门外喊,声音惊飞了檐下梳理羽毛的信鸽。
青铜镇纸下压着的羊皮地图露出一角,契丹文字标注的狼头标记正对着藏书阁方位。
窗外传来白管家吩咐下人的声音,老迈声线里混着奇异的,类似于金翅甲虫振翅的颤音。
晨光染白窗纸时,烈焰仍在刀柄上那道新添的划痕。
那是昨夜瓦片迸裂时,蝶儿胡乱挥动的乌木匕首留下的。
他忽然起身推开西窗,任由寒风吹散满室苏合香,远处沙枣树林上空,成群的金翅甲虫正朝着北院方向集结,翅膀掀起的金粉在朝阳下宛如流动的烽烟。
白管家躬身退出时,青铜门环在晨光里泛着冷青色。
他佝偻着背穿过九曲回廊,枯瘦手指无意识袖袋里的雪山玄铁碎屑。
经过东厢月洞门时,突然被墙上新挂的美人图钉住脚步——画中女子拈着沙枣花回眸,额角珠母色疤痕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眉眼..."老管家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虚抚过画中人的眼尾,那里缀着粒朱砂小痣。
三十年前欧阳山庄祠堂里,温柔小姐的画像上也有这般印记。
他猛然回头,檐角铜铃正巧被风掀起,叮当声里混着极轻的雪山玄铁摩擦声。
书房内,烈焰将弯刀浸入鹿血时,手腕突然不受控地颤抖。
昨夜蝶儿寝衣上泼洒的汤药痕迹,此刻竟在刀面凝成奇异纹路——分明是契丹萨满占卜用的狼首符。
他烦躁地将佩刀掷进乌木匣,金丝楠木案几被震得裂开细纹,露出夹层里半幅泛黄的羊皮地图。
"王爷,北院密报。"侍卫跪呈的信筒沾着新鲜露水。
烈焰拆开狼皮卷时,指腹被藏在夹层里的金翅甲虫蛰得发麻。
虫儿振翅飞向多宝阁,正落在那尊和田玉雕的草原狼头顶,六条细足诡异地摆出欧阳家暗号手势。
日影西斜时分,蝶儿倚在临窗美人靠上穿花绳。
翡翠新换的茜纱帐被风掀起,漏进几片打着旋的沙枣花瓣。
她忽然嗅到若有似无的苏合香,与昨夜混乱时闻到的铁锈味如出一辙。
正要唤珍珠,却见穿堂而过的侍女们捧着朱漆食盒,盒盖缝隙里飘出的奶香分明是契丹贵族最爱的马酪羹。
"西殿下邀您游湖呢。"珍珠捧着鎏金缠枝纹妆奁进来,孔雀石耳坠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蝶儿指尖的花绳突然绷断,丝线垂落时在青砖上勾出个残缺的狼首图案。
她想起晨起时在妆台发现的琉璃碎片——那抹幽蓝与白管家袖口暗纹何其相似。
戌时更鼓响过三遍,烈焰仍在演武场劈砍草靶。
玄铁弯刀削断第十七个稻草人的脖颈时,刀锋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
借着月光细看,草人芯子里竟塞着半朵风干的沙枣花,花瓣上金翅甲虫啃噬的痕迹,与藏书阁禁书里记载的契丹密语完全吻合。
他甩去额前汗珠走向汤池,氤氲水汽中忽见池边石柱有新添的划痕。
指尖抚过那道熟悉的弧线时,心脏突然漏跳半拍——这分明是乌木匕首的刃宽。
昨夜新房梁上,蝶儿胡乱挥舞的寒光也曾在他颈侧留下同样凉意。
子夜寒风卷着碎雪扑进书房,烈焰盯着案头将熄的烛火出神。
跳动的火苗里渐渐浮出茜纱帐坠落那瞬的光景:蝶儿寝衣上的药渍晕染开来,竟与她六岁时在冷宫墙上画的狼头涂鸦重叠。
他猛然攥紧狼牙佩饰,尖齿刺破掌心时,血腥味里竟混着沙枣花蜜的甜腻。
"取我的玄色斗篷来。"他突然扬声唤人,惊得窗外信鸽扑棱棱飞起。
侍卫递来的斗篷内衬绣着盘狼纹,银线在月光下流转时,隐约显出藏书阁方位的契丹文字。
烈焰系绳结的手顿了顿,昨夜割断银链的瓷片,此刻正在多宝阁暗格里泛着冷光。
穿过连廊时,白管家白日看画的身影突然浮现在眼前。
烈焰脚步微滞,佩刀不慎撞倒廊下的青瓷梅瓶。
碎瓷溅起的瞬间,他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里,竟混着二十年前龙公子在欧阳山庄留下的拓印残片。
值夜的珍珠正给守夜灯添油,忽见灯罩上映出个高大的影子。
她惊恐转身,却只看到沙枣树枝桠在窗纸上摇晃出狼爪似的投影。
鎏金烛台突然爆了个灯花,融化的蜡油沿着契丹进贡的狼首纹饰缓缓流淌,宛如一道灼热的泪痕。
三更梆子响过两遍,烈焰玄色衣摆掠过东厢房檐时,惊醒了瓦当上打盹的金翅甲虫。
他倒挂在雕花梁上,透过茜纱帐的破洞看见蝶儿蜷缩在锦被里的身影。
苏合香混着未散的药味漫上来,竟比契丹祭坛上的迷魂香更令人眩晕。
蝶儿翻身的动作带起寝衣下摆,小腿上淡粉色疤痕在月光里泛着珍珠母光泽。
烈焰喉结滚动,握在横梁上的手背青筋暴起,腕间狼牙链突然发出细碎撞击声。
这声响惊得珍珠在耳房榻上含糊梦呓,他倏地翻上屋顶,一片琉璃瓦却被靴底玄铁纹磕出裂响。
"野猫..."翡翠揉着眼睛掀开窗棂,正见白管家提着羊皮灯笼走过月洞门。
烈焰贴着屋脊阴影挪动,后腰佩刀不慎勾断了檐角镇魂铃的红绳。
铜铃坠入金鱼池的刹那,他鬼使神差地翻身下梁,靴尖点在多宝架上的和田玉狼雕借力,落地时连茜纱帐都未惊动分毫。
蝶儿在梦里嗅到契丹草原的霜雪气,无意识将锦被踢到脚榻。
素白寝衣领口随着侧卧姿势滑开半寸,露出锁骨下方朱砂小痣。
烈焰瞳孔骤缩,这位置与欧阳山庄密室画像分毫不差。
他扯过狐裘的手悬在半空,忽见蝶儿枕下露出乌木匕首的寒光——正是昨夜在房梁上险些划破他喉咙的利刃。
屋外传来白管家查验窗栓的脚步声,烈焰闪身藏进拔步床镂空雕花里。
紫檀木上的盘狼纹硌着后颈,他才惊觉自己竟屏息至此。
少女温热的呼吸拂过他垂落的袖摆,玄色衣料上银线绣的狼眼在黑暗里幽幽发亮。
"冷..."蝶儿含糊的呓语带着幼猫般的颤音。
烈焰咬破舌尖用疼痛压制躁动,伸手拽被角时突然被攥住手腕。
蝶儿指尖的药香透过脉搏首窜心口,他本能旋身翻上房梁,却将整床锦被都卷了起来。
茜纱帐外传来翡翠找绣鞋的窸窣声,他不得不贴着承尘倒爬半丈,梁木陈年的松脂沾了满袖。
五更鸡鸣初啼,烈焰终于将云锦被严实实盖回蝶儿身上。
少女发丝勾住他腰间狼牙佩饰,扯落时在晨曦里划出银亮弧光。
他鬼使神差般俯身欲拾,却见蝶儿睫毛突然颤动如将醒的蝶,情急之下抓起案上半凉的安神汤灌进口中,苦涩药汁混着沙枣花碎瓣滚过喉头。
辰时三刻,翡翠捧着鎏金缠枝纹托盘进来时,正见蝶儿对着枕畔狼牙发呆。"西殿下送来的西域璎珞。"她将朱漆食盒里的奶酥摆上八仙桌,"说是等您用了早膳就去游湖。"
烈焰跨进花厅时,玄铁靴底故意碾碎了两片金翅甲虫的尸骸。
他盯着蝶儿颈间新戴的孔雀石项圈——那抹幽绿衬得她额角疤痕都成了玉簪花的露水。"王爷尝尝新贡的雪芽茶?"珍珠捧来的天青釉茶盏,被他指腹得险些溢出茶汤。
"今日随本王去校场..."话未说完,蝶儿忽然将奶酥掰成两半,糖霜沾在唇上像抹了蜜的刀尖:"可是应了西哥要去放纸鸢呢。"她腕间银镯撞响青瓷碟,昨夜被割断的铃舌竟换成金翅甲虫形状的银坠子。
白管家捧着文书进来时,恰见烈焰捏碎了的甜白釉瓷勺。
西棱瓷片深深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他昨夜亲手盖过的云锦被上。"备马!"北院大王突然起身的动作带翻整桌早膳,羊乳顺着桌沿滴在玄色王服下摆,晕出二十年前欧阳小姐襁褓上同样的奶渍。
珍珠蹲身收拾碎片时,发现青砖缝隙里嵌着半粒雪山玄铁。
她抬头正撞见白管家垂落的眼皮下,浑浊眼珠里闪过类似金翅甲虫翅膀的反光。
老管家接过侍卫递来的帕子给王爷止血,苍老手指在染血的狼牙佩饰上多停留了一瞬,掌纹里二十年未洗尽的朱砂突然艳得像新婚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