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的书房里,炭火盆爆开一粒火星。
烈焰盯着宣纸上晕开的墨迹,笔尖悬在"彻查刘氏"西字上方迟迟未落。
窗棂外飘来细碎雪粒,沾湿了他玄色蟒袍肩头金线绣的螭纹。
"王爷,张侍卫到了。"翡翠捧着鎏金烛台在门外轻声禀报,暖黄光晕里能瞧见这丫头指节攥得发白。
自打王妃嫁入王府,她们几个陪嫁丫鬟的袖口总备着薄荷油——王妃夜半惊梦时攥着人手心的力道,能把皮肉掐出血印子。
张瑜踏着青砖上未化的薄霜进来,腰间弯刀与甲胄相撞的声响惊飞檐下寒鸦。
他单膝触地时瞥见案头镇纸压着的半幅画像,画中女子眉间朱砂痣艳得灼眼,正是柔妃年轻时的模样。
"派西名赤羽卫随你同去无争谷。"烈焰将火漆封好的密信推过去,孔雀蓝封套边缘沾着星点暗红——方才咬破指尖按印时,他尝到了和柔妃棺椁中密信同样的铁锈味。"告诉沈胜,二十年前欧阳山庄接生婆子腕上的缠丝镯,该有人还债了。"
铜漏滴到寅初时分,雪粒子在窗纸糊的灯笼上敲出细密声响。
张瑜策马冲进浓黑夜色时,怀中密信贴着心口发烫。
官道两侧枯枝上挂着的冰棱,被马蹄震得簌簌坠落,碎成满地星子般的寒光。
书房内鎏金狻猊炉吐出最后一缕青烟,烈焰着腰间玄铁令牌的纹路。
浴火凤凰的尾羽嵌进他虎口旧疤里,恍如二十年前母妃棺椁暗格中那封血书,一笔一画都带着产房中未散的血腥气。
西偏院突然传来玉器碎裂声,紧接着是珍珠带着哭腔的惊呼。
烈焰起身时带翻了案头青玉笔洗,墨汁泼在画像上柔妃的裙裾,晕开成狰狞的暗影。
他想起昨夜跪坐在断红绳间的蝶儿,发间珍珠步摇缠着同心结残穗,像只被风雨打湿翅膀的蝶。
五更梆子撞碎雪幕时,回廊转角鎏金烛台忽然齐齐暗了一瞬。
白管家捧着鎏金烛台候在月亮门边,灯笼上积的雪己有半指厚,映得他圆脸上每道皱纹都泛着青灰。
更远处传来宫靴踩雪的咯吱声,混着某种金玉相击的脆响,惊得梅枝上冻僵的雀儿扑棱棱冲进黑暗里。
雪粒子簌簌落在李公公孔雀蓝宫装上,织金云纹在灯笼映照下泛着幽光。
他躬身立在滴水檐下,拂尘搭在肘弯,嗓音尖利得像冰棱刮过琉璃瓦:"王爷万安,老奴奉旨来给贵人们添个喜。"白管家臃肿的身子在月亮门边晃了晃,腰间的鎏金钥匙串撞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烈焰抬手扶住门框,玄铁令牌硌得掌心发疼。
白管家裹着灰鼠皮袄的圆滚身子挨着廊柱蹭进来,鼻尖挂着冰碴子:"老奴原说等王爷用过早膳......"话音未落就被李公公斜睨的眼神截断,只得讪笑着用袖口擦汗,灯笼穗子扫过眉毛时沾了片雪花。
"王上昨夜观星得吉兆,特命御膳房备了鸳鸯酥酪。"李公公从怀中掏出明黄绢帛,金线绣的并蒂莲刺得人眼疼,"说是听闻王爷与王妃琴瑟和鸣,当与臣工同乐。"他刻意咬重"听闻"二字,拂尘柄端镶的东珠正对着西偏院方向。
烈焰喉间滚过一声冷笑,指腹着令牌上凹凸的凤凰尾羽。
二十年前母妃棺木中的血腥气突然漫上舌尖,与刘皇后宫中惯用的沉水香混作一团。
他瞥见白管家正偷偷将鎏金烛台往身后藏,烛泪凝在侍女浮雕的眼睛里,倒像两行冰凉的泪。
"王妃近日染了咳疾。"烈焰突然抬脚碾碎地砖缝隙里的冰晶,玄色皂靴沾着雪沫碾在青石板上,"白管家没递话给太医院?"被点名的胖子浑身肥肉猛地一颤,钥匙串哗啦掉进雪堆,溅起的碎玉似的雪粒扑灭了廊下灯笼。
李公公纹丝未动的姿势显出深宫练就的定力,眼角褶皱却随着灯笼熄灭抖了抖:"王后娘娘特意嘱咐,说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正好,正合王妃的珍珠步摇晃春色。"他袖中滑出个掐丝珐琅盒,掀开竟是半枚缠丝金镯,"这是柔妃娘娘旧物,王后说物归原主。"
寒风卷着梅香灌进回廊,西偏院又传来瓷器碎裂声。
烈焰盯着金镯内侧"欧阳"二字,恍惚看见产婆腕间晃动的金光渗进血色襁褓。
当年刘氏赐给母妃的缠丝镯,如今倒成了示好的筹码。
他忽然想起蝶儿昨夜蜷在锦被里的模样,珍珠步摇的穗子缠着半截红绳,像被利爪撕碎的蝶翼。
"未时三刻,撷芳殿。"李公公将珐琅盒塞进白管家哆嗦的掌心,退后三步深施一礼。
灯笼光晕在他官帽上投下诡异暗影,鎏金梁冠中央的猫眼石忽明忽暗,恍如蛰伏暗处的兽瞳。
烈焰反手握住令牌锋利的边缘,刺痛让他从血腥回忆中抽离。
白管家正捧着珐琅盒往月亮门蹭,圆滚背影活似雪地里打滚的狸奴。
当李公公孔雀蓝的衣角即将没入垂花门时,他突然扬声道:"告诉王后,王妃会戴着完整的缠丝镯赴宴。"
风雪骤然加剧,回廊十二连盏鎏金灯树应声熄灭。
烈焰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过满地冰晶,朝着西偏院疾步而去的脚印深陷雪中,宛如踏碎无数未出口的秘辛。
远处厢房窗棂透出昏黄烛火,将王妃单薄的身影剪成纸片上颤动的蝶。
烈焰挥手截断李公公未尽的言语,玄色蟒袍在雪幕中划出凌厉弧度。
李公公孔雀蓝的衣角在垂花门下滞了滞,鎏金梁冠上的猫眼石映着雪光,倒像毒蛇吐信时闪动的鳞纹。
回廊尽头的西厢房传来细碎人声,烈焰踩着青砖缝里新结的薄冰疾行。
腰间玄铁令牌随着步伐叩击玉带,凤凰尾羽的纹路硌得肋骨生疼——这原是母妃陪嫁妆奁里的物件,二十年前浸透了产房血气,如今倒成了剖开真相的利刃。
拐过九曲回廊时,他突然记起先帝时期立下的规矩:宗室妇每逢冬至需向中宫献绣品。
那年刘氏刚晋贵妃,捧着母妃绣的百子千孙被说针脚疏漏,硬是罚母妃在雪地里重绣了整夜。
冰棱坠在母妃睫羽上的模样,与昨夜蝶儿蜷在锦被里发抖的身影倏忽重叠。
"王爷......"白管家捧着珐琅盒追来,身子在覆雪石阶上打滑。
盒中半枚缠丝金镯叮当作响,内侧"欧阳"二字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
烈焰猛然顿住脚步,记忆中产婆腕间晃动的金光刺破岁月尘埃——那妇人用染着蔻丹的指尖掐断婴儿脐带时,金镯内侧分明刻着"刘"字。
西厢房的雕花木门忽地洞开,暖香裹着药气扑面而来。
珍珠正跪在波斯毯上收拾碎瓷,见了他慌忙叩首,鬓边珊瑚坠子扫过青紫指痕——那是昨夜被蝶儿梦魇时抓伤的。
烈焰目光掠过屏风后微微晃动的珠帘,听见自己喉间滚过一声叹息,恍如幼时躲在柔妃棺椁后看宫人往长明灯添油时的呜咽。
"蝶儿。"
珠帘应声而响,十二重月影纱帐后探出半截皓腕。
蝶儿散着鸦青长发倚在缠枝牡丹枕上,珍珠步摇的残穗扫过苍白的脸,倒像胭脂洇开的伤痕。
她指尖还勾着半截红绳,正是昨夜从同心结上扯落的。
"王爷听说了?"她声音带着咳疾未愈的沙哑,目光却落在白管家手中的珐琅盒上,"刘皇后要赏我镯子?"突然低笑出声,腕间翡翠镯撞得小几上药碗叮咚作响,"二十年前用这物件害死母妃,如今倒要给我戴个囫囵的?"
烈焰挥退众人,玄铁令牌"当啷"落在紫檀案几上。
他伸手拂开蝶儿额前碎发,触到那道浅粉疤痕时指尖微颤——这是她三岁时被刘皇后"失手"打翻的香炉烫的。
当时柔妃刚过世两年,先帝竟说公主破相是冲撞了凤驾。
"完整的缠丝镯。"他从袖中取出另半枚金镯,断裂处新熔的金水还泛着赤色,"当年沈胜从产婆尸身上找到的。"两截金镯相碰时发出清越鸣响,内侧"刘"与"欧阳"的刻字竟严丝合缝——原是二十年前刘家特意为柔妃打造的催命符。
蝶儿突然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她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掌心,睫毛扫过虎口旧疤时带起细微战栗:"那年母妃棺椁里渗出的血,把父皇赐的玉连环都染红了。"呼吸间的药香混着泪意,"你说刘皇后这次备的鸳鸯酥酪,会不会也掺着朱砂?"
窗外风雪骤急,鎏金灯树在廊下投出乱舞的影。
烈焰反手扣住她冰凉指尖,突然想起大婚那夜掀开盖头时的情形——她额间贴着金箔剪的蝶,疤痕藏在花钿下,倒像特意描画的妆。
交杯酒里映着龙凤烛的光,那时她说:"妾身这道疤,正好替王爷挡些明枪暗箭。"
"王妃。"他忽然换了称谓,拇指抚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当年母妃戴着碎玉镯进产房,今日......"话未说完便被扑了满怀,蝶儿发间沉水香混着药香涌入鼻腔,珍珠步摇的穗子扫过颈侧,恍如幼时躲在柔妃衣箱里闻见的熏香。
菱花窗外,李公公的宫靴声早己消失在垂花门尽头。
更漏声穿过雪幕传来,白管家正指挥小厮往马车上装鎏金暖炉。
烈焰望着怀中被烛火剪成薄纸的身影,突然希望这场雪永远不要停——至少在此刻,西偏院的药香还暖着,珐琅盒里的金镯尚未戴上她手腕,梅枝上的冻雀仍能扑棱棱惊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