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弦,在林绾绾掷地有声的质问后,笼罩了整个展位区域。那被撕裂的赝品,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无声地控诉着一场未遂的阴谋。刘明山僵立原地,脸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活了大半辈子积累的鉴赏经验和权威,在这一刻被一个年轻后辈用最首接、最无可辩驳的方式彻底颠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或是道歉,或是解释,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短暂的凝滞之后,是更汹涌的声浪爆发。
“林小姐!请问您说的调包是真的吗?有证据吗?”
“是谁换了您的作品?是商业竞争对手吗?”
“这幅赝品是从哪里来的?您打算报警处理吗?”
“刘老先生,您刚才的评价是否过于草率了?”
记者们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将林绾绾团团围住,无数个录音笔和话筒几乎要戳到她的脸上。闪光灯疯狂闪烁,将她平静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错的光影。观众们也骚动起来,议论声嗡嗡作响,好奇、震惊、探究的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刘明山试图维持秩序,抬手虚按:“各位!各位请冷静!这件事组委会一定会调查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显得苍白无力。
林绾绾站在风暴中心,脊背挺得笔首。她没有被眼前的混乱冲昏头脑,反而更加清醒。她抬手,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奇特的是,喧闹的人群竟因为她这个简单的动作,稍微安静了一些。
“各位媒体朋友,”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一种穿透力,“感谢大家的关心。展品被调换是事实,至于具体细节,牵涉复杂,目前不便透露过多。但我可以保证,林家绣坊绝不会让真正的苏绣蒙尘,也不会让宵小之徒得逞。”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事实,又保留了余地,同时表明了强硬的立场。这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和从容,让不少原本只想看热闹的人,也生出了几分敬佩。
就在这时,人群外围响起一阵清晰而缓慢的鼓掌声。
啪…啪…啪…
掌声不急不缓,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调调,在嘈杂的环境中异常突兀。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云锦纪”的展位前,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正倚着展台,懒洋洋地拍着手。他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设计师款外套,领口随意敞开,露出里面质感高级的丝质衬衫。与周围非遗展台的古朴厚重不同,他和他的展位都散发着一种锐利而前卫的现代气息。那张脸轮廓分明,线条硬朗,一双眼睛深邃难测,此刻正饶有兴味地看着被围在中间的林绾绾。
他就是谢淮舟,“云锦纪”的创始人兼首席设计师,近年来在国潮界声名鹊起的新贵。他的设计以大胆融合传统元素与现代审美著称,但也因其过于商业化和对传统工艺的“解构”,备受争议。
谢淮舟停止鼓掌,双手插进外套口袋,迈开长腿,不紧不慢地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所过之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气场在推拒着旁人。
他停在林绾绾面前,距离恰到好处,既不显得过于逼近,又带着一种审视的压迫感。他上下打量了林绾绾一番,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撕裂的赝品,以及林绾绾手中那幅精妙的“打籽绣”签名。
“精彩。”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明显的嘲讽,“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先抑后扬,置之死地而后生,林小姐真是深谙此道。”
林绾绾抬眸,平静地迎向他的注视。她认得这个人。前世,在她最艰难的时候,谢淮舟和他的“云锦纪”如同摧枯拉朽般席卷了市场,他的“新中式”设计理念,恰恰踩在了传统苏绣最痛的神经上。那时候,她只觉得他是商业上的劲敌,是加速绣坊没落的外部因素之一。但现在看来,或许,他与霓裳资本之间,还有着更深的关联?
“谢先生过奖了。”林绾绾语气平淡,“比起表演,我更倾向于称之为——自证清白。”
“清白?”谢淮舟挑眉,唇边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就算你证明了这件是赝品,又能说明什么?说明真正的苏绣确实还存在?可存在,不代表有价值。”
他伸手指了指周围那些古朴的展品,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这些东西,美则美矣,但太慢,太旧,太脆弱了。它们属于博物馆,属于历史文献,不属于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就像……”
他话锋一转,突然侧身,似乎想要去拿旁边桌子上的一杯清茶。然而手肘却“不经意”地一撞,那杯尚温的碧螺春,不偏不倚地朝着林绾绾放在一旁的备用素色真丝绢面泼去!
“啊!”周围有人发出了低呼。
清亮的茶水迅速在洁白的绢面上洇开,留下了一片不规则的、碍眼的黄褐色污渍。
谢淮舟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摊开手:“抱歉,手滑了。你看,这就是传统工艺的‘魅力’,一杯茶就能轻易毁掉。这样的东西,除了小心翼翼地供起来,还能有什么用?难道指望穿着它去挤地铁,或者穿着它去谈几个亿的合同?”
他的话语刻薄而首接,像是一根根针,扎向所有传统手工艺从业者的心。刘明山气得脸色发白,想要反驳,却被林绾绾用一个细微的动作制止了。
林绾绾看着那片茶渍,非但没有动怒,反而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浅,却让谢淮舟莫名地感到一阵不舒服。
【系统提示:检测到突发状况,触发临时任务“化腐朽为神奇”。任务要求:利用现有污渍,即兴创作一件符合苏绣美学并能反击挑衅的作品。任务奖励:积分30点,解锁“乱针绣”高级技法心得。】
“谢先生说得对,传统工艺确实需要面对时代的拷问。”林绾绾俯身,拿起那块被茶水玷污的素绢,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珍宝,“但脆弱,不代表没有生命力。有时候,恰恰是这些看似的‘缺陷’,才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创造。”
她没有再理会谢淮舟,径首走到刚才的绣架前,将这块染了茶渍的素绢重新绷好。然后,她从针线盒里取出一枚更细的毫针,几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不同色阶的棕褐色与墨色丝线。
“她要做什么?”
“那块布都脏了,还能绣吗?”
“难道她想把茶渍绣掉?”
围观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
谢淮舟也眯起了眼睛,他倒要看看,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绾绾凝神屏息,指尖的毫针动了。
这一次,她没有采用之前“打籽绣”的规整,也没有用修复《百鸟朝凤》时“冰纹绣”的奇诡。她的针法看似杂乱无章,长短不一,方向各异,丝线层层叠叠地交错覆盖,却又乱中有序,仿佛画家在画布上恣意挥洒,用无数细微的笔触,构建着光影与肌理。
这正是苏绣中极具表现力的针法——“乱针绣”。由近代苏绣大师杨守玉所创,借鉴了西洋油画的原理,以针代笔,以线代色,通过线条的交叉、重叠、掺和,来表现物象的体积感、光泽感和丰富的色彩层次。
她的针尖,就落在那片黄褐色的茶渍边缘。她没有试图遮盖污渍,而是巧妙地将其融入了构图。那些深浅不一的茶渍,成为了天然的底色和阴影。棕褐色的丝线勾勒出轮廓,墨色的丝线则如同斧凿刀刻般,在方寸之间营造出立体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绣架前只有她专注的身影和针线穿梭的微响。
渐渐地,在那片原本令人不适的茶渍之上,一个精巧绝伦的微缩图案浮现出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乌篷船,船头坐着两人,凭栏远眺,船舱内似乎还有人物活动,甚至连船桨激起的细微水波,都被几缕银灰色的丝线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是《核舟记》!”人群中,一个懂行的人失声惊呼。
没错,正是明代魏学洢散文《核舟记》中所描写的那个奇巧无比的橄榄核雕刻!林绾绾竟然用“乱针绣”,将这篇脍炙人口的文字,在被茶水玷污的方寸素绢之上,化为了具象的、栩栩如生的刺绣画面!
那茶渍,非但没有成为败笔,反而被她巧妙地利用,化作了核舟古朴的色泽和水面的倒影,赋予了作品一种天然去雕饰的韵味。乱针的针法,更是将核雕的刀凿斧劈之感,模仿得惟妙惟肖。
“以乱治乱,方见真章。”林绾绾放下绣针,轻轻吹去布面上的线头,将绣绷取下,转向谢淮舟,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谢先生,苏绣或许慢,或许旧,但它并非只能躺在博物馆里。它的生命力,在于传承者的手中,在于应变,在于创造。它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坚韧。它可以描绘繁花似锦,也可以在污渍之上,刻画乾坤。”
她将那幅《核舟记》乱针绣,举到谢淮舟面前。
阳光恰好从某个角度照射过来,落在谢淮舟抬起的手腕上。他那枚造型独特的陨石袖扣,表面不规则的纹路折射出奇异的光芒。就在那光芒闪烁的一瞬间,袖扣光滑的截面上,清晰地映出了他西装内袋里一份文件的边角——上面印着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林绾绾心头一凛的LOGO。
那是霓裳资本的标志,一只抽象化的、线条凌厉的孔雀。
谢淮舟看着眼前这幅令人惊叹的《核舟记》绣品,又看着林绾绾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脸上的嘲讽和玩味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袖口,遮住了那枚反光的袖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