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紫纹草(小修)
暮春的雨丝斜斜地织着网,将脚下的青石板路浸润成一片湿冷的墨色。
沈璃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株紫纹草。
草叶上沾着的晨露,早己被雨水混同。粗布鞋面吸饱了水汽,寒意如狡猾的蛇,顺着脚踝悄然盘绕,向上蔓延。
济世堂那斑驳的木檐下,一方褪色的布幌在风中挣扎,发出“噗噗”的呜咽,像被撕裂的旧布。门缝里,漏出几线暖黄的烛光,却偏偏将沈璃的影子孤零零地钉在门外的阴翳里——像一截被遗忘在寒冬的枯枝。
药香,混着算珠清脆的碰撞声,丝丝缕缕飘出。
“吱呀——”
门板后,嵌出王掌柜那张油光水滑的脸。他眼皮懒懒一掀,扫过沈璃冻得发青、紧握着紫纹草的手:“又是你?”那声音腻得像糊了层油,“说了八百遍,这草,品相差!不收!”目光像扫帚,在她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旧袄上嫌弃地掠过,仿佛掸掉一粒碍眼的灰,“回吧,别挡了贵客的道儿!”
话音未落,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传来车辙声。一辆青帷马车稳稳停在阶前。锦帘一挑,两个穿着簇新锦袍的小厮利落地跳下,恭敬地扶出一位面敷薄粉、通身气派的妇人。
王掌柜脸上的春风瞬间堆满,腰弯得快贴到地上:“哎哟哟!李夫人大驾光临!折煞小店了!您要的九转养荣丸,小的可是下了血本,百年老山参配上等的雪蛤膏,就等着孝敬您呢……”那殷勤讨好的声浪热烘烘地扑出来,却像冰冷的潮水,狠狠撞在沈璃单薄的脊背上。
妇人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掠过门边的身影,手中绢帕优雅地掩了掩鼻尖,仿佛嗅到了什么不洁之物。
指甲深深掐进了紫纹草柔韧的茎秆。草汁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她掌心的纹路蜿蜒,拖出一道狼狈的紫痕。眼前闪过母亲咳喘时蜷缩在薄被里颤抖的身影,灶膛里那将熄未熄、只剩一点余温的冷灰……
这株草,是她天未亮就攀上后山绝壁,碎石割破掌心才采得的。可在这里,它甚至换不来半钱最廉价的止血田七粉。
雨下得更密了,敲打着巷弄两侧低矮的土墙,噼啪作响。
沈璃缩紧肩膀疾走,湿透的衣衫紧贴着肌肤,寒气刺骨。拐过巷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静静立在前方。
“阿璃!”陈墨几步抢上前,油纸伞严严实实罩住她头顶。瞥见她空着的双手和袖口湿漉漉的破痕,少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不由分说将一个油纸包塞进她怀里:“喏,刚出笼的素包子,还烫着呢!”
纸包的温度,透过湿冷的衣料,熨帖地暖在心口。
沈璃低下头。陈墨的目光落在她紧攥紫纹草、指节发白的手上,眉头倏地皱紧:“又去济世堂了?那老王八……”他猛地刹住话头,像是怕污了她的耳朵,赶紧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本用靛蓝粗布仔细包裹的旧册子,书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给,《山河志》下册。上回你说上册里葬剑海的风物志怪,看得入了迷?”
书册沉甸甸地压在手心,还带着少年怀里的温热。
陈墨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发现秘密般的兴奋:“葬剑海凌氏的家主,三百年前不到二十就结丹了!单金天灵根啊!这前程,怕是通天大道铺着金砖等着他吧?”他眼里闪着光,是对那遥不可及仙途纯粹的向往与憧憬。
那光芒,却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沈璃心尖最隐秘的角落。她下意识蜷了蜷手指。曾被路过的宗门执事轻描淡写判了“死刑”的灵根——五行杂糅,灵窍淤塞的五灵根——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这样的根骨,如何能护住她想护住的人?
“天灵根……”她喃喃,声音散在潮湿的雨雾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陈墨没听清,只当她是冻着了,忙把伞又往她那边倾了倾:“快回家!沈姨该等急了!”
……
一路沉默,只有雨声淅沥。
破旧的院门发出“吱呀”一声呻吟,陈墨将沈璃送到门口,便转身消失在雨幕中。
沈璃踏进小院,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苦涩药味,混着阴冷潮湿的土腥气,劈头盖脸压来,几乎令人窒息。低矮的土屋蜷伏在灰蒙蒙的雨幕里,像一头气息奄奄的困兽。窗纸破了几个洞,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钻进去,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幼兽无助的悲鸣。
心猛地一沉!沈璃甩开湿透的外衫,冲进里屋。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沈氏侧卧在炕上,背对着门。单薄的旧被下,那瘦削的肩胛骨随着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剧烈起伏,闷在被子里,听得人揪心。
炕头的土灶冰凉。药罐子歪倒在一旁,罐底只余一圈深褐色的药渣,早己干涸板结。
“娘!”沈璃扑到炕边。触手是滚烫的额头!她慌忙拧了湿冷的帕子敷上。
沈氏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眸子看清是她,嘴角努力想扯出一点笑意,却被更猛烈的咳嗽打断。枯瘦如柴的手猛地抓住女儿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咙里拉扯出破旧风箱般急促嘶哑的喘息。
“药……”母亲喘息着,从齿缝里挤出破碎的字音,目光投向那空空如也的药罐。
沈璃避开那殷切又痛苦的目光,低声道:“我这就去熬。”她端起冰冷的药罐冲到狭小的灶间,背对着里屋,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米缸底,只剩一层薄得可怜的糙米。旁边装铜钱的粗陶罐轻飘飘的,倒出来——三枚磨损得几乎看不清字迹的铜钱,在掌心滚动,发出几声轻得令人绝望的脆响。
灶膛里,冰冷的灰烬死气沉沉。
她蹲下身,摸索引火的干草,指尖却意外触到草堆深处一样硬物。
抽出来——是半块巴掌大小的木牌,边缘焦黑,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沈”字。这是母亲仅存的、关于那个早逝父亲的念想。
沈璃攥紧那粗糙的木牌,纹理硌着掌心。
屋顶上,雨声密集如鼓点,声声催命。
一股恨意,如同毒藤,悄然在心间滋生:为何父亲一去不返,杳无音信?为何她是这没用的五灵根?为何世间多是捧高踩低之辈?为何……连给母亲抓一副药的钱,她都赚不来?
密集的雨点仿佛将这恨意敲碎、打薄。沈璃深吸一口气,将最后那点糙米小心倒进锅里,添上水。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粗糙的灶台边缘来回。
她摸出那株品相不好的紫纹草。草的茎叶沾满了泥污,在灶间的昏暗中,那抹幽紫显得格外刺眼,像烙在她心上的无能印记。
王掌柜鄙夷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
这最低等、最常见的紫纹草,与自己这“废灵根”,何尝不像一组对照?
“五灵根……”声音在空旷冰冷的灶间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与苦涩。
这三个字,自七岁那年被路过的宗门执事随口判定,便如沉重的枷锁,死死扣住了她的人生。驳杂无用,仙路断绝。连一株赖以救命的草,都换不来半分垂怜。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沼泽,漫过脚踝,爬上脊背,要将她彻底吞噬、溺毙。
闭上眼。母亲痛苦的咳喘、王掌柜冰冷的呵斥、陈墨口中那“单金天灵根”耀眼的荣光……无数声音画面在脑中疯狂撕扯、冲撞。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嵌进柔韧的草茎!
就在这心神激荡、万念俱灰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痛毫无征兆地从她紧攥紫纹草的掌心猛地炸开。
尖锐!滚烫!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皮肉,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呃!”沈璃痛得闷哼,本能地想要甩手!
然而!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剧痛之中,一种奇异的、微弱的搏动感,竟透过那灼烧的掌心,丝丝缕缕地传递过来!仿佛……她攥着的不是一株冰冷的草,而是一颗在沉沉暗夜中、不甘沉寂而奋力搏动的心脏!
她猛地睁开眼,惊骇地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被指甲掐破的伤口处,渗出的殷红血珠,竟诡异地渗入了紫纹草细密的脉络!草叶上那抹幽深的紫色,在灶间的昏暗中,似乎……极其微弱地、极其短暂地……亮了一下!
像沉溺于漆黑深海的绝望之人,头顶,倏然掠过一丝转瞬即逝、却真实无比的光痕!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冰冷与黑暗重新合拢,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只有沈璃僵立原地,右手死死攥着那株草。掌心残留的剧痛与那缕诡异的脉动交织翻涌,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她沉寂如古井的心湖深处,激荡起一圈圈无声却足以翻天覆地的狂澜!
里屋,母亲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声,又一次穿透雨幕,将她硬生生拽回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