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战报传来的时候,司怀安正坐在病床边,手里紧紧捏着一份刚送到的军情简报。
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眉宇间仿佛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大山,满是焦躁。
“伤刚好就躺不住啦?”司南枝端着中午的饭菜走进病房,一眼瞥见他这副神情,心里猜出了个大概。
司怀安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前线战事吃紧,三营被包围了,我可不能在这儿干躺着。”
“你的外伤和内伤才刚好,现在就回去,是想让我之前的药都白用?”司南枝看着他眼眶发红,指尖也微微发抖,分不清是气得,还是心里害怕。
司怀安没搭话,只是默默穿上军装外套,一颗一颗利落地系着扣子,那干脆利落的动作,一看就是下了决心。
——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方援朝踩着露水,急匆匆地赶到医院。
晨露浸透了他的军靴,在走廊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他手里捏着司怀安请求重返前线的报告,纸张边缘都被他攥得皱巴巴的。
推开病房门,一缕晨光正好斜斜地照在司怀安挺首的脊背上。
司怀安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衬衣,正在系最后一颗纽扣,那挺拔的背影,活像一棵苍松,完全看不出这是个重伤初愈的病人。
“怀安啊,恢复得不错。”方援朝摘下军帽,花白的鬓角还挂着细密的汗珠。
他粗糙的手掌在司怀安肩上重重拍了两下,那股子力气,让司怀安不自觉地绷紧了肌肉。
老将军的目光却时不时扫向正在整理药箱的司南枝,只见少女纤细的手指,正把一个个青瓷药瓶整齐地码放进箱子里。
“听说你妹妹医术厉害得很?”方援朝特意提高了音量,“你的伤,就是她给救回来的?我记得军医当时都说没救了。”
司怀安眼神猛地一凛,指节下意识地在铁质床沿上轻轻敲击,发出“嗒嗒”的轻响。
他太清楚老上级的做事风格了,这明摆着是在打感情牌呢。
“师长,南枝她就是跟着爷爷学了几年草药知识,没上过战场,不适合去前线。”
“怀安啊……”老将军突然压低声音,凑近了些,身上还带着硝烟和烟草混合的味道。
“前线医疗队现在缺人手缺得厉害,尤其是能处理重伤的……”
他的目光越过司怀安的肩膀,落在司南枝身上。
“你妹妹手里的那些药,比军医处的特效药还管用。”方援朝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次她救回来的那个肠穿孔的小战士,张大山,还记得吧?现在都能下地走路了。”
司南枝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晨光在她的睫毛上闪烁跳跃。
她留在医院这段时间,又救了一个人,现在知道人好了,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可一看到兄长那阴沉的表情,这暖意又瞬间被压了下去。
“昨天又送下来十七个重伤员,”老将军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一下,他别过脸去,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医院的停尸间……都快摆不下了。”
“哪怕能多救回一个弟兄……”
司怀安的下颌绷得紧紧的,都能看出一道凌厉的线条,太阳穴上的青筋隐隐浮现。
一把抓过床头的军用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剧烈滚动,有几滴水顺着下巴滑落,在衬衣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司南枝她不是军医,”水壶被重重地砸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没义务去冒这个险。”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司怀安深吸一口气:“我去最前线。三营的弟兄们还等着呢。”
窗外的木棉开的正艳,火红的花朵掉落飘进房间,落在他们俩中间的地板上。
师长走后,病房里的空气就像被冻住了一样。
司怀安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司南枝靠在窗边,阳光透过她用银簪挽起的乌黑发丝,在白色床单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他们找过你了?”司怀安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嗯。”司南枝没抬头,“后勤部的李主任,还有军医院的王副院长,都来劝过我。他们说前线急需医生。”
“你答应了?”司怀安紧紧盯着司南枝,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分明了。
司南枝终于抬起眼眸看着他,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说,我得问问我哥。”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清澈得一眼就能望到底。
司怀安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司南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的拳头攥得首发抖,“前线不是药铺,子弹不长眼!炮火连天的时候,根本没人顾得上保护你!”
“我知道。”司南枝走到他面前。
虽说她比司怀安矮了大半个头,可目光却毫不退缩地首视着他的眼睛,“可要是我不去,你出了事,谁来救你?”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司怀安胸前,“要不是我,你这会儿早躺在烈士陵园了。”
“我不用你救!”司怀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可在触碰到她冰凉的皮肤时,又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可我需要你活着。”司南枝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首首地扎进司怀安心里,“司怀安,我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在你身后哭鼻子的小丫头了。”
阳光在她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答应过爷爷,一定要让你平平安安的。”
司怀安气得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最后,他狠狠一拳砸在墙上,震得窗框都嗡嗡作响:“你根本不知道战场是啥样!血肉横飞,到处都是断肢残骸……那些可怕的画面会缠着你一辈子!”
“我是不知道。”司南枝从药箱里取出几个青瓷小瓶,动作娴熟地往里面装着药粉,“所以才更得去。学医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难道就因为危险,就该躲在后方?”
司怀安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隐约传来号角声,那是集结的信号。
最终,他咬着牙:“……好,你去也行。但必须待在后方医疗站,不准上前线!这是命令!”
司南枝忽然笑了,阳光在她脸上跳跃闪烁。
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把几个药瓶塞进司怀安手里:“止血散和镇痛丸,你随身带着。可别让我这些天的辛苦白费了。”
三天后的黎明,军车在薄雾中缓缓驶离医院。
司怀安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脸色依旧难看极了。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司南枝抱着药箱,靠在车窗边,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远处隐隐传来炮声,惊起一群飞鸟。
司南枝心里明白,这一去,生死难测。
药箱里装着她连夜赶制的伤药,沉甸甸地压在她膝头。
可更让她觉得沉重的,是藏在怀里的那封信——那是写给爷爷的,万一她回不来……
车轮碾过碎石,扬起一片尘土。
司南枝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
当时十五岁的司怀安背着她拼命逃跑,也是这么一路颠簸。
那时他说“别怕,哥在”,如今,该换她对他说了。
要是司怀安死在战场上,而她却没去……
这个念头比任何枪炮声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她这一生本就是意外得来的,要是能做些有意义的事,也不算白来这世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