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车厢里压抑的气氛,李建军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话题:"司医生,有考虑过以后来军区医院工作吗?"
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司南枝微微一怔。
茶缸里的水面映出她疲惫的面容,也映出李建军难得和缓的神情。
她想起之前自己擅自带着医疗包前往雷区救人的事。
当时李建军在全体医护人员会议上拍案而起,桌上的搪瓷缸都被震得跳了起来。
"司南枝!"他额角的青筋暴起,"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个人英雄主义会害死所有人!"那吼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怎么?还在记仇?"李建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眼角的皱纹舒展开。
他端起茶缸抿了一口,"一码归一码,"声音低沉下来,"我批评你不守纪律,但从不否认你的医术。"
车厢里的其他人悄悄竖起耳朵。
小周护士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怎么样?"李建军往前倾了倾身子,作战服上的硝烟味混着茶香飘过来,"军区医院正缺你这样懂中医还能拿手术刀的人才。
咱们医院的待遇可是非常不错,以后还能继续穿这身白大褂。"
司南枝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己经被捂得温热。
车窗外,一株被炮火削去半边树冠的老槐树缓缓后退,枝干倔强地指向天空。
"多谢李主任的好意,"司南枝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定,"我离家太久了。"
"家里...还有人在等我回去。"
李建军盯着她看了几秒,突然哈哈大笑,"好!好!"
他重重拍了下膝盖,"是该回去看看!"
"不过司医生以后要是想来军医院,随时欢迎!"
卡车转过一个急弯,阳光洒进来,在司南枝的白大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低头看着那些跳动的光斑,忽然想起前线医疗站手术室里无影灯下的血光。
这一路走来,白大褂染过太多人的血,也浸透过自己的眼泪。
是时候该回家了!
——
回到春城时,己是七月的尾巴。
燥热的暑气裹挟着街边缅桂花的甜香,扑面而来。
司南枝住进军区总医院附近的招待所,白墙上的水渍勾勒出斑驳的图案,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
热水从锈迹斑斑的龙头里涌出,冲走发丝间残留的硝烟味。
司南枝擦着头发站在窗前,国营饭店那碗油汪汪的红烧肉还在胃里散发着暖意——
难得一顿像样的饭菜。
窗外,解放牌卡车鸣着喇叭驶过人民路,扬起一阵尘土。
街边的梧桐树下,穿着蓝布衫的农妇蹲在竹筐后,新鲜的菌子还带着晨露。
挎着军绿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走过,红领巾在胸前飘动。
远处传来"冰棍——三分钱一根——"的悠长叫卖声。
电话打了过来。
"喂?"
"是我。"司怀安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背景里军用卡车的引擎声时近时远,"再等我两天,送你上火车。"
司南枝的指尖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塑料线皮在湿热空气里泛着潮意:"你...没受伤吧?"
"小伤。"对方答得轻描淡写,随即话锋一转,"司南枝,最近别乱跑。"听筒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滇南边境不安全。"
"那你不跟我一起回家吗?"她望着窗外,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买冰棍。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久到她能听见对方压抑的呼吸声。
"我还有任务要处理。"司怀安终于开口,语气突然柔软下来,"但我保证今年一定会回家一趟,相信我!"
挂断电话后,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此起彼伏的叫声像在提醒着盛夏的燥热。
司南枝这才想起,自己来时还是春寒料峭的三月,如今己是七月流火。
打开行李袋,里面叠着的全是厚重的长袖衬衫和外套,摸上去还带着前线特有的潮湿霉味。
换上唯一一件适合夏天的衣服,还是半袖,布料贴在身上依旧闷得难受。
司南枝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决定去外面看看能不能买上几件夏装。
招待所的木地板在她脚下发出吱呀声响。
招待所门口的老槐树下,几个戴红袖章的大妈坐在小板凳上纳鞋底。
她们穿着清一色的蓝布衫,花白的头发用黑色发卡别得一丝不苟。
见司南枝出来,几人停下手中的针线活,用带着浓重方言的普通话互相嘀咕:"这姑娘面生得很,怕是部队医院的吧?"
人民路上,百货商店的橱窗擦得锃亮,新到的"蝴蝶牌"缝纫机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几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年轻姑娘围在柜台前,其中一个正红着脸试戴红色的有机玻璃发卡。
她们的欢笑声飘出商店,与路边修车摊上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交织在一起。
广播里《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的旋律被偶尔经过的卡车喇叭声打断。
司南枝在邮电局门口停下脚步。
斑驳的玻璃窗上,"为实现西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己经褪成了淡红色,边角卷曲着,在热风中轻轻颤动。
她望着对面电影院门前《庐山恋》的巨幅海报,画报上的张瑜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笑容明媚得刺眼。
这一刻,司南枝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才是和平年代该有的模样。
没有随时可能响起的防空警报,没有担架上不断滴落的鲜血,只有盛夏的阳光炙烤着柏油马路散发出的温热气息。
街角的老婆婆竹篮里,缅桂花散发着甜腻的芬芳,几个孩子围着冰棍箱你推我搡,卖冰棍的老汉摇着蒲扇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司南枝站在树荫下,突然觉得几个月来的硝烟与血腥,都像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司南枝同志?"
回到招待所,看见两个穿军装的年轻战士站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