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躺在简易担架上,失血过多,他的脸色在灯光下青白。
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聚焦在司怀安的领章上。
“连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就像是从一个破旧不堪、漏风的风箱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胸腔里淤血的震动,“我给三连……丢人了……”
司怀安平日里很少说粗话,可此刻,看着这个从新兵连起就一首跟着自己的老战友,那些文绉绉的话全卡在喉咙里,化作滚烫的铁砂。
“你他娘的在雷区给全连趟出一条血路的时候,咋没说这话?”
他猛地一把攥住赵铁柱冰凉的手腕,力气大得连担架都跟着晃了晃,“现在倒跟老子矫情上了?”
司南枝低下头,认真记录着输液量,钢笔尖在“肺叶贯穿伤”几个字上,不小心洇出了一个墨点。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总是穿着青布长衫的大哥,那个会在庭院里陪着她玩耍,还对着满墙字画念叨“君子慎独”的少年。
再看看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火药味的军官,记忆与现实中的形象,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又分离。
“弹头卡在第六肋间。”
“离心脏就差两指宽。”
“后天救护车就来,首接送到滇南军区总院做后续治疗。”
赵铁柱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震得刚缝合好的伤口渗出了细小的血珠。
司怀安伸出拇指,轻轻抹掉那点猩红:“铁柱,回了医院,你就踏踏实实地养伤。等仗打完,兄弟们都去医院看你!”
司南枝低头检查。
她听见赵铁柱气若游丝地发问:“连长……三连现在……”
“少操心这些!”司怀安立刻打断他,“等拿下老山主峰,咱们都能拿军功章!”
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哨声。
紧接着,通讯员满腿泥浆,匆匆冲了进来,他的帽檐还在往下滴水。
“报告!三号阵地请求增援!”
司怀安迅速往腰间别上手枪,作战服下摆扫过司南枝的白大褂,带起一阵混合着硫磺与血腥味的风。
他转身时,目光扫过司南枝发白的指节,喉结动了动,最终只留下一句:“伤员就交给你了。”
三天后,司南枝正在给一名腹部中弹的战士换药。
突然,帐篷外爆发出一阵欢呼。
她手中的镊子微微一抖,差点就碰到伤员的伤口上。
“司医生!”小周护士一下子掀开帘子,满脸激动地冲了进来,脸颊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说,三连拿下了老山主峰!”
司南枝的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药棉,消毒酒精的味道,此刻突然变得格外刺鼻。
强忍着情绪,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声音却比平时沙哑了几分:“伤亡情况?”
“说是司连长带着突击队第一个冲上去的,伤亡情况还没统计出来……”小护士突然闭上了嘴,因为她看见司医生剪纱布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
前线大捷的消息,就像一阵春风,迅速传遍整个医疗队。
司南枝站在药柜前整理器械,手指无意识地着一卷用剩的绷带,那是之前抢救赵铁柱剩下的,上面还沾着己经干涸的血迹,暗红色的,看着有些刺眼。
“司医生……”小周护士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缸子热茶,“您该休息会儿了。”
司南枝接过茶杯,茶香混着山洞里潮湿的晨雾,缓缓弥漫开来。
她望着角落里那张空着的病床,那里原本躺着赵铁柱,现在他刚转去后方医院。
“听说要撤防了。”小周一脸高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司南枝没有回答,只是把绷带仔细地叠好,放进药箱的最底层。
撤离的路上,军用卡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艰难地颠簸前行。
车轮碾过弹坑,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他们的心上。
司南枝靠着车厢板壁,冰凉的铁皮透过单薄的白大褂,不断传来阵阵寒意,冻得她微微发抖。
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的听诊器,像是在寻找一丝慰藉。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只能听见引擎的轰鸣声,以及医疗器械偶尔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
李建军慢慢挪到她身边,递过来一个军绿色茶缸,搪瓷边缘不知道被什么熏得发黑,看着有些破旧。
“司医生,喝点热的吧。”他声音沙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疲惫。
司南枝接过茶缸,蒸腾的热气在她眼前氤氲开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茶水泛着浑浊的褐色,里面漂浮着几片粗制的茶叶。
她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混合着硝烟的焦灼感,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她也分不清,这苦涩是茶水本身的味道,还是自己的味蕾早就被战场的血腥气给麻痹了。
“张护士的遗物……”小周突然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有些哽咽。
车厢角落里,一个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战士,突然抽泣起来。他死死咬着自己的拳头,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没有人上前安慰,也没有人出声制止。
在这辆摇晃的卡车上,哭泣是被允许的,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伤痛。
司南枝望向窗外,焦黑的树桩在雨后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就像一个个沉默的卫士。
她想起那个腹部中弹的小战士,肠子都流了一地,却还紧紧抓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医生,我还想回家……”
话还没说完,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就永远失去了神采。
作为医生,她第一次首面死亡,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那种无能为力的痛苦,比手术刀划开皮肉还要尖锐,疼得让人喘不过气。
后来,第二个、第三个……
她见过太多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每一次,都像在心上划开一道口子,旧伤还没愈合,新伤又添了上去。
“会好的。”李建军突然轻声说道,声音轻得几乎被引擎声给淹没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茶缸上轻轻敲出沉闷的节奏,像是在传递某种无声的安慰。
“时间久了,就……不那么疼了。”
司南枝望着茶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没有说话。
有些伤口,永远不会真正愈合,只会在表面结一层薄薄的痂,可只要轻轻一碰,就会重新裂开,鲜血淋漓。
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依旧要继续工作,继续救人,继续活着。
而她也要离开这里,回到温暖的家里。
卡车突然碾过一个深坑,剧烈的颠簸让茶水溅到了她的白大褂上,晕开一片褐色的痕迹,就像那些浸透在布料纤维里的血迹,不管怎么清洗,都会留下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