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怀安手里拎着两罐麦乳精,大步穿过军区医院的长廊。
他脚上的作战靴踏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初秋那股燥热劲儿,熏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赵铁柱的病房在拐角第三间,可司怀安路过护士站的时候,却猛地像被钉住了一样,停下脚步。
“陆闻舟同志的药配好了没?”护士长正翻着登记簿,嘴里念叨着,“206病房,三号床,那个弹片贯穿伤的患者,今天得加一剂青霉素。”
听到这话,司怀安手里的麦乳精罐子“咣当”一声,不小心撞到墙上。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铝制的罐身都在他掌心凹陷下去了。
西南军区、弹片伤、陆闻舟——这几个词就像炸弹一样,在他脑海里“轰”地炸开。
怎么这么巧?难道……
爷爷的信里提过这个名字,说南枝嫁了个在西南当兵的。
当时战事正紧,他只在休整的时候匆匆回了封“知道了”,忙得连回北京城参加她婚礼的时间都没有。
“同志?”护士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发呆的司怀安。
“哦,没事。”司怀安勉强扯出个笑容,喉结动了动。
按道理,他该继续往前走,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怎么都挪不动。
他从来没见过陆闻舟,可这一刻,司怀安莫名觉得,自己非得去见见这个人不可。
206病房的门半掩着,消毒水味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飘出来。
司怀安装作系鞋带,蹲下身,透过那半开的门,看到病床上半靠着一个男人。
他脸色苍白又瘦削,左边眉骨上有道显眼的疤痕,正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战争论》。
床头柜上,一顶军帽压着一张X光片。
“陆哥,真不通知嫂子?你这次立了功,组织上特批家属来陪护……”周砚川在一旁削着苹果,果皮断一截连一截,都垂到地上。
“她不会来的。”男人的声音很平淡,就跟在说今天天气咋样似的。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腕骨处还包着没拆的纱布。
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张了张嘴,像是有话要说,可又不好开口,她来得早,陆闻舟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分明听见他在叫司南枝的名字:“可上次传回去的消息说你……”
“哎~你们就是想太多。”斜倚在窗边的沈叙白突然开口,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转着一个苹果。
阳光洒在他清瘦的身上,在病床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他懒洋洋地咬了一口苹果,喉结随着咀嚼上下滚动:“司南枝同志嘛……”尾音拖得老长,“百分百不会来的啦~”
说着,手里的苹果核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精准地掉进垃圾桶。
沈叙白拍了拍手,军装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沈叙白!”女医生皱起眉头,“你说话注意点。”
“我这是实话实说嘛~”沈叙白耸耸肩,用腕骨突出的手从兜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糖纸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军她都不愿意,更何况是来照顾老陆……”
糖块在他舌尖打了个转,腮边鼓起一个小包。
他突然凑近病床,眯起那双像狐狸一样的眼睛:“要我说啊,老陆,你们这婚姻……”修长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陆闻舟的指尖在书页上顿了一下,可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愣是一点情绪都看不出来。
司怀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司南枝的名字从这些陌生人口中冒出来,这下终于确定,病房里这个人,就是司南枝的丈夫陆闻舟。
可去年秋天传回去的消息,说他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现在怎么又活生生地出现在医院?
现在人不但活着,还和其他人在这儿议论自己的妻子?
病房里的对话还在继续。
女医生小声说:“陆哥,要不你还是先打个电话回家吧。
听说司同志跟陆家闹翻了,回司家去了……”
书页翻动的声音一下子停住。
陆闻舟抬起头,眉骨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她回司家了?”语气里满是诧异。
陆闻舟心里着实有些意外,司南枝那个平日里像“鹌鹑”一样的性子,居然会跟陆家闹翻?
回司家也好,他俩这婚姻本就不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的,与其互相折磨,倒不如趁这个机会……
“哗啦——” 突然,金属罐体在地面滚动的声音格外刺耳。
司怀安皱着眉转过头,看见一个推着输液瓶小车的小护士正慌慌张张地弯腰:“对不起啊,我走得急,没看见……”
他赶紧伸手,扶住了快要倾倒的推车。
“没事。”司怀安压低帽檐,没办法,只能终止这场“偷听”。
就在他首起身的那一刻,病床上的陆闻舟猛地转过头——隔着一道门,两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了。
陆闻舟那双眼睛漆黑如墨,瞳孔微微收缩,那是猎物察觉到危险时的本能反应。
“这位同志找谁?”女医生突然打开门,白大褂带起一阵浓浓的消毒水味。
她警惕的目光在扫到司怀安的肩章时,明显放松下来。
司怀安弯腰捡起滚远的罐头,指腹轻轻蹭过凹陷的罐身:“我来看望战友,好像找错病房了。”他笑得毫无破绽,就跟刚才根本没在偷听似的。
“咳、咳咳——”病床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陆闻舟弓着背,胸前的纱布迅速洇出一片刺目的红色。
窗边的沈叙白眼神一下子变得严肃,指间把玩的水果糖“啪”地掉在地上。
一个箭步跨到床前,别看他手臂清瘦,这会儿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稳稳地按住陆闻舟的肩膀:“老陆!别动!”
手指迅速解开病号服的纽扣,露出下面那狰狞的伤口。
血珠顺着绷带边缘渗出来,在沈叙白冷白色的手腕上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昭宁!快回来。”沈策扭头朝门外喊,脖颈处绷出凌厉的线条。
刚才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早就没了踪影,“陆闻舟伤口崩开了!”
周砚川也急得不行,“这能行不?要不赶紧叫主任医生过来?”
女医生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输液架,玻璃瓶晃出一片让人心里发慌的光斑。
门再次虚掩上的瞬间,司怀安听见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接着是压低了声音的对话: “她真回司家了?”
陆闻舟的声音沙哑得都快听不出调了。
“嗯,听说跟你母亲大吵了一架……”
推车轮子碾过地砖的声音,盖住了后面半句话。
等这阵噪音过去,司怀安只听到陆闻舟最后说的那句:“……等养好伤,我会回去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