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顺着厨房的玻璃窗蜿蜒而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蚯蚓。我握着汤勺的手在微微发抖，陶瓷与铁锅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老太太的汤要多熬二十分钟。"管家王姐站在身后指挥，围裙带子勒出她腰间的赘肉。她斜眼瞥见我的动作，突然提高嗓门："顺时针搅！逆时针会散味！"
我盯着砂锅里的松茸鸡汤——金黄的油星在汤面聚了又散，熟悉的香气让我喉咙发紧。
这是顾家祖传的做法，要放三颗红枣两片当归，当年婆婆手把手教我："晚晚，这汤能养胃，明城应酬多..."
"愣什么神？"王姐用抹布抽打我的手背，"把浮沫撇干净！"
手背立刻红了一片。我垂着眼，拿起银勺撇去汤面上的浮沫。这些动作做过上千遍，肌肉记忆比理智更顽固。
餐厅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我透过送餐口看见长桌尽头坐着顾明城，正用雪白的餐巾擦手。七年了，他仍然保持着这个习惯——先在左手掌擦三圈，再擦右手背。
"上菜！"管家推了我一把。
我端着雕花汤碗走出厨房，足底的旧布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像踩在冰面上。
桌边坐着顾家人——老太太居首，顾明城和林雨柔坐在左侧，右侧空着一个位置，桌上摆着粉色的小碗...是苗苗的座位。
"今天有客人。"老太太突然开口，"把主位餐具换成那套青花瓷。"
我的手指僵在半空。那套青花瓷是我在景德镇定制的，每只碗底都藏着一个小小的"晚"字。
"聋了吗？"林雨柔尖声道，"储藏室左边第三柜！"
储藏室灰尘呛得人咳嗽。我摸索着打开柜门，月光从高窗照进来，照亮那堆叠放的瓷器——它们被随意塞在角落，最上面那只碗裂了条缝，碗底的"晚"字碎成两半。
"磨蹭什么？"管家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客人马上到了！"
我抱起一摞碗，手指不小心被裂缝刮出血珠。转身时瞥见柜子深处露出一角泛黄的照片——被一堆杂物压着，只露出半张笑脸。
那是我和顾明城在长城拍的婚纱照。
餐厅突然传来笑声。我端着碗盘匆匆返回，差点撞上一位穿西装的男人——律师张振邦，当初宣读离婚协议的就是他。
"新来的保姆？"他眯着眼打量我，"有健康证吗？"
我低着头往汤碗里舀汤，银勺碰在碗沿叮当作响。
"查过了。"老太太不耐烦地摆手，"乡下人，背景干净。"
第一道汤送到顾明城面前时，他的手机突然亮了。屏幕上是苗苗幼儿园发来的照片——她正在午睡，怀里紧紧搂着那只我缝好的蓝色小熊。
我的手一抖，一滴热汤溅在他袖口上。
"对不起！"我慌忙去擦，被他一把推开。
"笨手笨脚的。"他皱眉，却突然盯着我的眼睛，"你..."
餐厅瞬间安静。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七年朝夕相处，他能认出这双眼睛吗？
"多放点胡椒。"他最终说，转头去应酬律师，"明天钢材报关的事..."
我逃回厨房，后背抵着冰箱大口喘气。冰柜门上贴着的日程表轻轻飘动——6月1日那天被红笔圈出，旁边写着"苗苗生日会"。
而在右下角，还有一行褪色的小字：晚晚结婚纪念日。
"叮"——烤箱定时器响了。我戴上隔热手套，取出烤好的舒芙蕾。这道法式甜点本该塌陷，我却故意烤得蓬松完美——因为顾明城只爱吃这种。
"端上去。"管家命令道，"剩下那两个留厨房。"
我切下一小块尝了尝。舌尖触到甜味的那一刻，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去年苗苗生日，我也是这样烤了舒芙蕾。
顾明城从背后搂着我，说："晚晚的手艺，米其林大厨都比不上。"
现在我的手艺还在，只是"晚晚"己经不存在了。
餐厅爆发出一阵笑声。我端着甜点走进门，听见律师正在说："...那套碧水湾的别墅己经过户到林小姐名下了。"
林雨柔笑得花枝乱颤，手指上的钻戒在吊灯下闪闪发亮。那是我看中的款式，当时顾明城说太俗气。
甜盘放在顾明城面前时，他突然抬头："这个..."
我僵在原地。
"味道不错。"他舀了一勺，"有点像..."
老太太突然咳嗽起来："明城，报关单的事..."
话题被岔开。我退回厨房角落，看着他们享用我做的食物。
储物间传来细微的响动。我悄悄推开门，看见苗苗蹲在玩具箱前，正往书包里塞那只蓝色小熊。
"阿姨。"她看见我，大眼睛眨了眨，"小熊说它想妈妈了。"
我蹲下身，突然发现她手腕上有道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勒出来的。
"怎么弄的？"我忍不住问。
"新妈妈说..."她突然压低声音，"不能告诉你。"
我撩起她的袖子，倒抽一口冷气——纤细的手腕上赫然印着几个指甲掐出的伤痕。
门外传来脚步声。苗苗慌忙拉下袖子，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我口袋："给你！明天..."她的话被林雨柔的尖叫打断。
"苗苗！谁准你来这里的？"
我迅速挡在孩子面前："是、是我要打扫..."
"滚开！"林雨柔一把拽过苗苗，"偷东西的毛病又犯了是吧？"
"我没有！"苗苗哭起来，"我只是..."
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孩子脸上。我浑身血液都涌向了头顶。
"住手！"我抓住林雨柔的手腕。
她惊愕地瞪大眼睛："你一个保姆也敢..."
"够了。"顾明城出现在门口，"律师还在呢。"
林雨柔悻悻地松开手，拖着哭闹的苗苗离开。
顾明城扫了我一眼，目光在那只蓝色小熊上停留片刻。
"收拾完就休息吧。"他平静地说，转身时却轻轻带上了门。
月光下，我颤抖着展开苗苗塞给我的纸——是她歪歪扭扭画的生日邀请函，上面写着："6月1日邀请苏桂芬阿姨来参加我的生日会"。
在角落里，还有一行被橡皮擦过很多次的小字："妈妈我想你"。
泪水砸在纸上，晕开了铅笔字迹。
窗外，雷声轰隆滚过，像七年前民政局门口那场暴雨的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