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世孤儿
光绪二十八年的霜降夜,寒风如刀,割着苏州吴江县芦墟镇的每一寸空气。
镇中的青石板路像是被一层薄冰精心雕琢过,泛着冷冷的光。
五岁的林宇,小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把冻得通红、几乎没了知觉的小脚,狠狠埋进尚有一丝余温的牛粪堆里,眼睛却一眨不眨,死死地盯着街角的吉祥米行,那里,或许藏着他生存下去的一丝希望。
寅时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像是在给这个冰冷的世界敲响一记警钟。
紧接着,吉祥米行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两个睡眼惺忪的伙计抬着馊水桶走了出来,“哗啦”一声,泼出的残羹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那星星点点的反光,就像林宇心中偶尔闪烁却又很快熄灭的希望。
记忆的洪流,总是在最不经意间汹涌袭来。
曾经,林家祖宅那雕花木窗里,总是透出温暖而柔和的烛光,像是黑暗中的一座灯塔。
林明德,林宇的父亲,身着一件袖口己经磨破的藏青长衫,那长衫上,永远带着淡淡的松烟墨香,那是知识与文化的味道。
他总是握着儿子的小手,在洁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仁义礼智”,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向儿子传递着家族的信仰和力量。
只是,他剧烈的咳嗽声,时常震得梁上那块“诗礼传家”的匾额簌簌落灰,那灰尘,就像岁月的痕迹,一点点地侵蚀着这个曾经温暖的家。
而林宇的母亲周素娥,总是坐在窗前,专注地摆弄着她的绣绷。
那绣绷上,金线如灵动的游鱼,游走过十二重帘幕,最后,却总是停留在窗外那片浩渺的分湖烟波里。
“小宇看好了,这水绿丝线要劈成十六股。”母亲温柔的声音在暮色中响起,她指尖的顶针,在黯淡的光线下泛着清冷的银光,那针尖,轻轻挑起如雾霭般的丝线,绣作帕角那飘逸的流云,每一针每一线,都织进了母亲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家人的深情。
然而,命运的转折总是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
那年六月十六,暴雨如注,来得极为蹊跷。
林明德从县衙回来时,袍角沾满了泥浆,神色凝重。
原来,朝廷新划的租界,竟圈了林家祖坟。那祖坟,是林家的根,是家族的魂,怎能被外人践踏?
夜半,衙役粗暴的踹门声,如恶魔的咆哮,混着屋内瓦罐碎裂的响动,打破了夜的宁静。
林宇惊恐地缩在樟木箱里,透过那狭小的缝隙,他看见父亲怒目圆睁,将祖传砚台狠狠砸向官差,那吼声仿佛要冲破这黑暗的夜空:“我们林家宁死不做洋奴!”母亲则在慌乱中,连夜把《声律启蒙》缝进棉袄夹层,那针脚密得,仿佛能兜住如水的月光,那是母亲对知识的敬畏,也是对儿子未来的期许。
血月高悬在七月廿七的夜空,像是一个巨大的血盆,散发着诡异的光。
分湖的浪头,如猛兽般汹涌,狠狠撞碎了木窗。
那时,林宇正沉浸在美梦中,梦见母亲教他认酡颜色的丝线。
可冰凉的湖水瞬间灌进他的喉咙,将他从美梦中惊醒。
生死瞬间,父亲用麻绳将他紧紧捆上雕花房梁,那麻绳粗糙的触感,深深印在他的皮肤上。
当混着死鱼的洪流漫过胸口时,母亲突然眼含热泪,割断了绳索,声嘶力竭地喊道:“抱紧门板!”
林宇最后记得的,是父亲长衫上晕开的那片血,殷红如梅,像极了母亲曾经绣坏的那朵红梅,那是生命的消逝,也是家族苦难的见证。
不知在水中漂泊了多久,林宇漂到了二十里外的白蚬湖。
靛蓝布包里的碎银硌得他胸口生疼,那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的财产,也是他活下去的依靠。
母亲缝在夹层的肚兜,浸满了血渍,那歪斜的“平安”二字,缠着金线,每一笔,都饱含着母亲的牵挂与祝福。
在破庙里,流民们为了半袋霉米就大打出手,那疯狂的模样,如同饿极的野兽。
独眼乞丐则用死人的衣裳引火取暖,那跳动的火焰,映照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林宇缩在关帝像后,艰难地啃食着观音土,那干涩的味道让他难以下咽。
恍惚间,他听见有人说上游漂下交握的尸首,指节缠着褪色的绣线,他的心猛地一紧,那会不会是他的父母?
霜降后的码头,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那是工业文明入侵的味道。
英国商船的水手,居高临下地扔下半块硬饼干,林宇如野狗护食般,本能地龇牙,想要捍卫这难得的食物,却被铁靴无情地踹进飘着油污的臭水沟。
夜半,他蜷缩在冰冷的稻草堆里,浑身打着摆子,高烧让他意识模糊。
在恍惚中,他看见母亲在月光下绣花,那银针如灵动的精灵,挑起星河织成茧,那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画面。
等他醒来时,怀里却抱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康熙字典》,那本字典,像是黑暗中的一丝曙光,照亮了他对知识的渴望。
腊八那日,城隍庙支起了施粥棚,那袅袅升起的热气,给这个寒冷的世界带来了一丝温暖。
然而,林宇的陶碗却被一个壮汉野蛮地抢走,他只能无奈地舔着青石板上结冰的米汤,那冰冷的触感,从舌尖一首蔓延到心底。
就在他满心绝望时,卖豆腐的沈阿婆,悄悄往他手心塞了枚铜钱。
林宇看着这枚铜钱,那边缘熟悉的齿痕让他眼眶一热——母亲每回去沈记布庄买丝线,总用这样的铜钱换回酡颜色的绣线,这铜钱,就像母亲留给他的一个信物,让他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开春,当铺檐下的铜铃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却又透着一丝冷酷。
王掌柜眯着眼,仔细着林宇拿来的羊脂玉坠,那眼神中透着精明与算计。“三十文,多一个子儿没有。”王掌柜的声音冷冰冰的,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林宇突然暴起,伸手抓向算盘,那是他对家族传承的捍卫,对命运不公的反抗。可他终究势单力薄,被伙计狠狠按在青砖地上摩擦,玉坠银链在砖缝间勒出血痕,那钻心的疼痛让他几乎昏厥。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宁为玉碎”,心中满是悲愤与无奈,可当他看到玉坠背面刻着的林氏族徽时,那是他与家族最后的联系,他终究还是松了手,那是他最后的念想,他不能失去。
梅雨时节,潮湿的空气弥漫在整个小镇,霉斑在破庙墙上啃出狰狞的图案,仿佛是这个乱世的真实写照。
林宇偶然发现镇公所后墙的裂缝,从此,每夜他都会贴着那潮湿冰冷的砖石,偷听老秀才讲史。
老秀才的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带着他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金戈铁马的时代。
有一回,老秀才说到苏秦悬梁刺股,林宇听着,心中涌起一股热血,他掐着被蚊虫叮肿的腿肚子,强忍着困意和疼痛,用炭灰在墙上默写“天行健”,那一笔一划,都写满了他对知识的追求,对命运的不屈。
惊蛰夜,炸雷如万钧之力,劈开了义塾的残瓦。
那时,林宇正小心翼翼地把淋湿的《论语》摊在香案上晾晒,他专注的神情,浑然不知自己蜷在孔子像前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父亲灯下读书的剪影,那是家族精神的传承,在这乱世中,熠熠生辉。
寒露那日,码头来了艘上海货轮,那巨大的船体,像是一个庞然大物,打破了小镇的宁静。
林宇蹲在腥臭的鱼筐后,听两个醉醺醺的水手比划着外滩的风光:“黄浦江边的霓虹灯比戏台子还亮堂,穿西装的买办打个响指就能唤来汽车。”
林宇听着,心中充满了向往,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
他摸出偷藏的炭条,在青石板上画了个歪扭的“申”字,那是他对未来的憧憬。
远处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惊起一群乌鸦,扑棱棱地掠过残破的“诗礼传家”匾额,那钟声,像是在为这个乱世敲响丧钟,又像是在为林宇的未来奏响序曲,在这历史的洪流中,林宇的命运,又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