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阳蹲在教室后排的暖气片旁,汗津津的手指捏着圆珠笔,笔尖在《家长签到表》上抖得像条被浪打的船。"陈大海"三个字歪歪扭扭地爬在横线上,最后一捺划破了纸面——活像父亲后腰上那条被渔网勒出的疤。窗外飘来的辣酱香突然刺进鼻腔,呛得他手一抖,笔杆"啪嗒"摔在刚拖过的水泥地上,溅起的墨点像群逃窜的黑蚂蚁。
"陈朝阳!"林晓棠的声音混着高跟鞋声从后门杀来。少女今天破天荒扎了双马尾,发梢的蝴蝶结红得刺眼,随着脚步一蹦一跳,活像两团跳动的火苗。她怀里抱着摞作业本,最顶上那本物理笔记露出半截函数图:"王老师说家长代表要坐第一排..."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目光钉在签到表上——"陈大海"的"海"字少了个点,活像条漏水的破船。
教室前排的空座位此刻像两张血盆大口。陈朝阳的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校服衬衫黏在后背上,凉飕飕的像是贴了张湿漉漉的告密信。透过糊着报纸的玻璃窗,他瞥见母亲赵秀兰在校门口支着辣酱摊,红围裙上沾着的辣椒籽在阳光下像溅血的暗器;父亲陈大海缩在传达室墙角,每声咳嗽都震得手里止咳糖浆瓶"哗哗"响,活体定时炸弹似的。
"下面有请优秀学生家长代表发言!"教导主任的假发在讲台上闪着油光,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林晓棠的母亲"噌"地起身,呢子大衣扣子绷得紧紧的,活像裹了层金钟罩。她掏发言稿时带出张百元大钞,钞票角上的油渍和教室后排飘来的辣酱味撞在一起,激得吴莉莉父亲的金牙寒光一闪。
赵秀兰就是这时候猫着腰溜进来的。她身上那股子混合着鱼腥与辣椒的气息,像颗偷袭的辣椒炮弹在教室里炸开。前排穿毛料西装的胖男人猛地打了个喷嚏,假发片"吧嗒"掉进邻座贵妇的珍珠手包里。
"妈!"陈朝阳从牙缝里挤出气声,手指死死抠住课桌边沿——那儿还留着上周刻的"早"字,"您怎么穿腌鱼的围裙就来了?"
"臭小子!"赵秀兰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力道震得桌洞里滑出半本武侠小说,"你妈当年穿这身拿过街道劳模!"泛黄的书页摊在地上,插画里的女侠正巧踩着"五讲西美"标语,剑尖挑着教导主任的假发影子。
危机在数学老师放成绩单时彻底引爆。投影仪蓝光打在陈朝阳突飞猛进的数学成绩上,后排突然炸响撕心裂肺的咳嗽。陈大海佝偻着背站起来,海军蓝工装前襟的油渍在光束下像滩晕开的墨迹:"我儿子随我...咳咳...打小就机灵..."他哆嗦着摸出酒壶灌了口止咳糖浆,深褐色的液体顺着嘴角淌下,在水泥地上砸出个小坑。
"这位家长!"教导主任的教鞭"啪"地抽在幕布上,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教室里禁止饮酒!"假发随着怒吼危险地后移,露出锃亮的头皮。
林晓棠突然拽着母亲站起来,双马尾在空中划出利落的弧线:"陈叔叔帮我家改良过辣酱配方!"她"哗"地抖开物理笔记,昨夜用红钢笔赶工的辣椒素分子结构图像团燃烧的火焰,"辣度控制需要精准的数学计算!"
家长席瞬间变成海鲜早市。穿貂皮大衣的贵妇捏着粮票往赵秀兰跟前挤:"给我留十罐!我家那口子就缺这火气!"穿胶鞋的渔夫父亲们举着粮票当船票,有个老汉的裤管还在往下滴水,在过道汇成条小溪。吴莉莉刚要开口举报,突然对上陈朝阳发亮的眼睛——少年眼角沾着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光,比跳跳糖炸开的蓝光还晃眼。
自救行动在休息铃中展开。陈朝阳猫腰溜到走廊,凉风裹着咸腥味拍在脸上。传达室角落里的陈大海正用袖口擦酒壶,金属表面模糊映出张皱纹交错的脸。少年夺过酒壶的瞬间,壶底一行小字刺进眼底:"朝阳周岁留念——1990.5.12"。
"当年你满月..."陈大海的咳嗽闷在胸腔里,"供销社老王打的...说能镇邪..."生锈的壶身突然变得烫手,陈朝阳感觉有团辣椒卡在喉咙里。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林晓棠的蝴蝶结从门缝钻出来:"王老师找你妈要秘方呢。"她晃了晃签到表,原本空着的"陈大海"栏上歪歪扭扭画了艘小渔船,桅杆是用红钢笔描的,在夕阳下像根燃烧的火柴。
下半场颁奖成了马戏表演。当陈朝阳拖着灌铅的腿上台领"进步最快奖"时,赵秀兰突然从后排杀出,红围裙在空气中抖成面战旗。"啵"地一声,她拔开辣酱罐塞进儿子怀里,红油在奖状上洇出个心形,活像盖了枚滚烫的印章。
"这...这是教学事故!"教导主任的假发终于被辣味掀飞,像只折翼的鸽子栽进垃圾桶。林晓棠的母亲突然起身,呢子大衣在混乱中崩开颗扣子:"妇女协会下周活动,赵大姐可得来当特邀嘉宾!"
暮色把操场染成辣椒红时,陈朝阳蹲在领操台后数粮票。油渍斑斑的纸片间忽然混进张特殊的——背面用铅笔写着"给朝阳买参考书",字迹歪得像喝醉的螃蟹。树丛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陈大海正把奖状折成纸船,骨节粗大的手指抚过"进步最快"西个字,像是在摸条刚上岸的活鱼。
"爸..."少年刚开口,就被个温热的辣酱馒头堵住嘴。赵秀兰的红围裙在晚风里猎猎作响,衣角扫过宣传栏上"五讲西美"的标语。林晓棠从器材室转出来,新换的蝴蝶结上别着颗辣椒形状的发卡:"下周家长会,我预定阿姨当妇女代表。"月光把三个影子投在水泥地上,陈大海放的纸船正巧漂过水洼,船身上的辣椒油字迹在波纹中荡漾:"老陈家号——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