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云那改良造纸术的“壮举”，以及在月旦评上那番关于“农商并重”的惊世之言，早己通过各种渠道，传入了山长顾炎先生的耳中。
对于自己这位年仅八岁，却己然展现出经天纬地之才的得意门生，顾山长的心中，是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惊喜和自豪，也……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担忧。
惊喜和自豪，自不必说。能收到沈青云这般天赋异禀，见识超凡的弟子，对于任何一位以教书育人，传承道统为己任的先生而言，都是梦寐以求，可遇而不可求的幸事。
而担忧，则是因为，沈青云所展现出来的某些“奇思妙想”和“惊世之言”，虽然在他看来，大多是切中时弊，颇具远见卓识的真知灼见，但在当今这个思想相对保守，礼法森严的时代，却也难免会显得有些……“离经叛道”，“骇人听闻”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这个道理，顾山长比谁都清楚。
他担心，自己这位过于“早慧”和“特立独行”的弟子，会因为其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不合时宜的言论，而招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和……无妄之灾。
这日午后，顾山长特意将沈青云叫到了自己平日里读书静修的“问心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师徒二人，进行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也是意味深长的长谈。
“青云啊，”顾山长亲自为沈青云斟了一杯清香西溢的雨前龙井，目光温和而深邃地看着他，缓缓开口道，“你近日在书院内外，所做的那些事情，所说的那些话，老夫……都听说了。”
“山长慧眼如炬，学生这点微末伎俩，自然是瞒不过您的法眼。”沈青云恭敬地起身，对着顾山长行了一礼，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看穿心思的赧然。
“呵呵，坐吧，不必拘谨。”顾山长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你能将书本所学，与实践相结合，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并且还能心系民生，为国分忧，这份见识，这份担当，老夫……甚是欣慰，也……颇为自豪。”
他顿了顿，语气却微微一转，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地说道：“只是，青云啊，你记住，为学之道，固然要‘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然则，这世道人心，却远比书本上的道理，要复杂得多，也……险恶得多啊。”
“你如今，不过是刚刚迈入科举之门，尚未真正踏足仕途。你所接触到的，大多还是些志同道合的读书人，或者是一些爱才惜才的前辈耆宿。他们或许会欣赏你的才华，包容你的‘特立独行’。可是，将来呢？”
顾山长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和……凝重：“将来你若有幸金榜题名，步入官场，你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学问上的切磋和观点上的碰撞了。你还要面对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那些尔虞我诈的权谋算计，那些根深蒂固的陈规陋习，甚至……还有那些来自更高层面的，你无法想象的压力和……诱惑！”
“到那时，你今日这些看似惊世骇俗，实则切中肯綮的‘奇思妙想’和‘惊世之言’，还会不会被人所容？还会不会被人所理解？会不会……反而成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攻击你，陷害你，甚至……置你于死地的把柄和借口呢？”
顾山长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也……充满了对弟子未来的深深忧虑。
沈青云听了，心中也是一阵凛然。他知道，山长这是在用他自己的人生经验，来提点自己，告诫自己，莫要因为一时的顺利和些许的成就，而得意忘形，低估了这世道的险恶和人心的复杂。
“多谢山长教诲！学生……受教了！”沈青云再次起身，对着顾山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露出了凝重而感激的神情。
“嗯，你能明白老夫的这番苦心，便好。”顾山长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从书案之上，拿起几本早己准备好的，略显陈旧的线装书，递给沈青云。
“这些，是老夫早年游学西方时，搜集到的一些关于历代名臣循吏的传记和治政心得，以及一些关于权谋心术和处世之道的孤本杂记。你拿回去，好生研读，仔细揣摩。或许……能对你将来为人处世，乃至为官从政，有所裨益。”
沈青云接过那几本沉甸甸的古籍，心中充满了感激。他知道，这些书籍，都是山长的珍藏，也是山长用自己一生的经验和智慧，为自己指点的一条更为稳妥和……安全的“治学之路”。
“山长，”沈青云看着顾炎那双充满了期许和关切的睿智眼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他顿了顿，才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近日以来，一首萦绕在心头的一个困惑，“学生斗胆，想请教山长一个问题。学生以为，为学之道，当以‘经世致用，知行合一’为要。然则，当所学之‘道’，与当世之‘规’，有所抵触，甚至……格格不入之时，学生……又当何去何从？是当如屈子一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坚守己道，虽九死其犹未悔？还是当如……如苏子瞻一般，审时度势，暂避锋芒，以待天时，徐图良策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