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太玄阿姐不卑不亢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她眼里似乎带了些水光,却执拗地不肯落下,“父皇,儿臣知道。”
她平静地陈述着事实般,“父皇,儿羡慕叔祖母的勇气。”
梁鸣鸾渐渐回过味来了,不禁嘴里发苦。
就连陛下舅舅也觉得太玄不应该吗。
看着阿舅这一如他人一般,不满又不许的神色。
这些神色她最近是日渐看得多了。
阿姐就要及笄出宫设府了,于是成为了众人窥伺交易的好对象。
他们仰望她,却全都在衡量完公主这泼天尊贵后,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意味,非要自顾自替公主惋惜着她的残缺。
只因为她是个公主。
所以富贵是她的命数,权力却是她可望而不可即?
梁鸣鸾头脑一热,脱口而出。
“阿舅何以如此问太玄呢,都道阿舅乃是开国以来最贤明的君主,是千秋史书盛世帝王。”
“我相信太玄,那阿舅就不信自己教养出来的女儿么,就因为太玄是女子,阿舅便连这点勇气都不给太玄么。难道阿舅素日对我和太玄的疼爱,竟是假的?”
此话一出,梁冕锐利的眼神射过来,他身边跟着的成公公大骇,喊着陛下息怒就扑通跪了。
太玄眼疾手快,立马将不知天高地厚的梁鸣鸾拉倒跪下。
“大胆!你竟然敢如此对陛下说话!”
成公公颤颤巍巍开口,拼命朝梁鸣鸾挤眉弄眼。
梁鸣鸾老老实实跪下,恭敬垂首。
她在宫廷长大,因着溺爱,免了诸多礼数。
可不代表她不会,此刻她跪的标准恭谨,可谓挑不出丝毫差错。
但话说也说了,总该倒个干净,就是死也值得,
于是梁鸣鸾假装没看见太玄阿姐的阻止眼神,成公公的劝诫哀求以及陛下那愈发阴沉的神色。
只是自顾自说出她的不甘,她替阿姐的不甘。
替日日为做到太学最好而挑灯夜读的阿姐。
替明明将阿舅当做心之所往却被瞧不起的阿姐。
替年年泡在武场一双磨烂的纤纤玉手只为破掉那句,“公主金尊玉贵,只享着盛世繁华就好。”
如此好的阿姐,不应只配得上那句。
“可惜了,是个公主。”
曾经说这些话的有许多人。
怀着恶意的,怀着打量的,也有真正怀着痛惜的。
阿姐今日无法忍受,她的父皇竟然也这般看轻她。
梁鸣鸾亦如此,无法忍受。
反正她说了,陛下最多斥责她,或者罚一罚。
她保证在受罚前,会立马先到永寿宫去求太后庇护。
反正肯定死不了,就是挨罚挨打也无所谓。
梁鸣鸾一腔孤勇,话说的极其顺溜。
“昔年武皇承开明之治,今陛下得女太玄慧比三公。既然群臣都盛赞陛下为太宗之后第一明君,那为何要因为太玄是女子,而否认她的贤明,太玄也是陛下的孩子啊。”
“陛下难道真的心甘情愿,将江山拱手相让,那将来不知能有您几分贤明的宗室子弟吗?惠王,康王他们眼巴巴就等着捡漏您的果子,当年我那生父不就是被他们的示好,搞得不知天高地厚,敢来跟我娘亲挑开假面的吗。”
“住嘴!父皇,鸣鸾她不是,”太玄打断鸣鸾的话,她此时追悔莫及,止不住的心焦。
她在后悔今日的没有忍住,竟让鸾姐儿替她出头。
她确有想法,可断不是要冒险以毁去鸾姐同父皇的情分为代价。
鸾姐儿太小了,她的话虽赤诚却犀利。
从她那大不敬的话来说,看得出她依稀还记得对话的人是陛下,但不多。
“哎呀呀,你!小儿怎的如此,如此!”成公公吓得脸色发白,干脆闭上了眼。
梁幼仪来不及求情。
但见,梁冕忽而一改刚刚风雨欲来的沉重神色,轻笑起来。
“好啊!好啊!”
“鸣鸾,当年朕为你赐这名,本是希你如鸾鸟,妍而祥瑞。”
“没想到倒是一鸣惊人,勇气可嘉啊。”
梁鸣鸾察言观色本事不太到位,一时间竟分辨不清阿舅是不是被她气笑了,在那正话反说呢。
她话说完了,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一下子萎顿下来。
一想到气到了阿舅,多多少少有点惭愧,“阿舅……”
她怎么能说阿舅的爱是假的呢。
梁鸣鸾懊恼的神色和梁幼仪焦急的神情尽数落入了梁冕的眼。
梁冕看着己经亭亭玉立,风华初显的太玄。
他似乎才意识到,曾在他膝上启蒙的婴孩长大了。
他疼太玄么。
当然。
那年他的皇后背叛了他,决绝赴死前算计了他并害死了他所有的孩子。
唤醒以酒度日,日日自责的他的正是太玄。
太后强硬地把那个柔软的婴儿放进他怀里,许是他身上酒气熏到了她,小小婴儿皱着鼻子看着他,却不哭,只是眨着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
在太玄之前,他有过孩子,二子一女,他也喜欢,会在处理完政事之后到他们母亲那里去瞧瞧他们,会在他们日渐长大后教他们道理。
却没有哪一个是如太玄这般他事必躬亲,在怀里养大,在肩头启蒙。
他疼爱太玄,甚至章嫔因着孩子恃宠而骄,利用巫蛊之术谋害皇嗣,为了再谋求一个皇子通宫外假孕。他也只是压下所有风波,没有夺号只是将她悄悄幽禁赐死,怕太玄会因为生母而拖累声名。
前几日有为太玄谋取亲事的风声传来,他亦愤怒,亦不甘。
太玄在他手里长大,他怎会不知自己这女儿的聪慧无极,兼之韧如青松,甚至才能更甚于当年是太子的他。
太师同他关系亲近,便常慨叹,太玄非皇子,是盛世之惜。
他也曾在无数深夜,因着膝下无人心里发慌,辗转反侧之际,疑天命戏他。
既令他心系天下,却不予他后继之人。
既断他后继之人,却留他一旷世之才。
既留他旷世之才,却,只是个公主。
没想到,同他一起不甘的,一首也有太玄,那个在他悉心教养下的孩子,终究没有长成富贵窝里的娇嫩金雀,而是耳濡目染成了一只栖在梧桐枝上的欲振翅高飞的凰鸟。
他一时间有些自得了。
女儿长大了,是他太不了解她了。
鸣鸾这些话出来,他一开始是被触怒,可下一瞬,却似乎多年被天命戏弄终于被理解一般,他有一股荒诞的痛快和畅意。
他笑完,内心诡异升起一股戏耍天命的豪气,何为天子,何为天命?
天子所向,即为天命。
于是他夸赞安抚完为着阿姐怒气冲冲的小丫头。
复杂地望向了站在那里,仪华绮丽的太玄。
她那样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放大了瞳孔。
梁冕微笑,这孩子一首端着,如此这般,终于有点孩子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