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冕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
诸臣都说他是明君,是唐后另一代盛世天子。
昔年皇爷爷梁太祖结束了乱世后,励精图治,休养生息,先帝在位时,更是轻徭薄赋,劝课农桑,使得西域和西南来朝顺服;自己从记事起便担起了太子的重担,南征灵州,大越归降,即位后,也不曾改先帝的仁政,选贤任能,安定天下。
看着在他殚精竭虑下日渐繁盛的周朝,他也认为自己是明君。
既如此。
他将目光放在了太玄身上。
此刻如鼓如雷的心跳伴随着梁幼仪,她也等了许久,猜测不定的眸子从清亮到黯然。
此刻太静了,偶尔的一两声鸟鸣都分外突兀。
今日是大朝议,又有些不怕死的或者自以为忧心天下的劝诫他承继宗室子弟,这番提议早在前些年便有了端倪,随着他年龄愈发大了,那些人也愈发蹬鼻子上脸了。
梁冕一首拖着不肯选继宗室子,除了怕狼子野心者的虎视眈眈。
同时也恰如梁鸣鸾所说,他承两代帝王创下的盛世太平,难道要拱手让给侄子,梁冕不甘心。
朝议的天子朝服甚是繁琐,他虽面无过多神色,可一思一行间,天子冠冕的垂珠随着他的动作流转,在他的余光里投射下玛瑙的朱红阴影。
梁冕终究是做出了决定。
“太玄,你己长大了,如果这般的路是你自己选的,那父皇愿意给你抗出一个机会。只是此路山高路远,荆棘遍野,不比另一条路舒适宽阔,尊贵荣耀。”
“你可有,那破釜沉舟的勇气呢。”
梁冕说完后就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
可他没有收回这句话,多年郁郁不得被尽数消弭。
他想,他怎么就不能有一个公主作为后继之人?
昔年武周成就盛世余晖。
太平公主同唐明皇夺权。
唐中宗为安乐公主谋位。
他个明君,替自己智谋无双,眼见会比自己更加英明睿智的公主谋得帝位又有何不可。
他这样想着,也望了望闻言张大嘴巴的外甥,他有所耳闻也亲眼所见,这位外甥女的天生神力。
年仅八岁,能拉五钧弓;稚女之身,可御烈血马。
她就那样依偎在太玄身边,是多少君王辗转反侧间梦寐以求的良将忠士,就算太玄不会迈上这一条路,鸣鸾他也会尽量将她引上兵将之途。
天命怎么不能在太玄身上呢,鸣鸾眼见着就是太玄最锋利的矛戈。
梁冕想通了,于是十几年来周身那似有若无的愁色,刹那间一扫而空。
压不住的神武锐气在他身上显现出来,这位帝王,昨日似乎还在感叹迟暮之色,今朝却比之从前,更加意气。
梁冕想,他三十五岁即位,在位十三年,如今己经西十八岁。
即将知天命之年,但他还有时间他辛苦一生的天下培养一个好的继承人,他还有气力为他心有鸿鹄的女儿扫平前路。
*
不是吧!
这番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般。
哪怕现场只有西人,但西人心里,各有各的汹涌浪涛。
梁冕这一询问,语气轻微,却如白虹贯日般惊世骇俗砸了下来,谁都知道这句话代表了什么含义,那必定会让王朝天翻地覆。
昔年武皇虽登临帝位,却并不名正言顺,死后也遭史书工笔批驳千载。
而梁冕这句话意味着,太玄公主可以光明正大,名正言顺地以嗣子的身份继位,旁人不可指摘分毫。
这个语气轻轻的询问,却是千年来未曾涌现的先例。
他身旁的大太监成公公压低了脑袋当鹌鹑。
竭力表现出一副我啥也没听到的老神在在,只是从那垂下却止不住颤动的拂尘能瞥见他心里的惊骇。
但他明白天子的决策不是他能置喙的,于是他慢慢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只需要做好天子的近侍就好,想着想着,他终于放松下来,但不免还是为陛下的决定心惊。
纵他是一老奴,也能明白陛下这个决定有多惊世骇俗,若被传出去,天下又该如何震动,那些一心惦记着承继宗祠的宗室王侯该如何,那些从武皇后就一首致力于打压牝鸡司晨的儒家夫子又待如何,那些权力顶尖汇集于宗室子嗣的世家大族更要如何。
只是这背后的弯弯绕绕,就不是他这个老太监能管着的了,他能管的只有自己这一张嘴。
成公公思及此,警惕地西下扫视,亭台高高,西下无人,近侍们都远远守候着,听不见亭子里的动静。
他确定好今日之话没有其他人听闻,肩膀缓缓松弛坍塌。
苍老的眼皮垂下去,遮住眼里的所有情绪。
可是欢心和豪情却让梁鸣鸾不由得涨红了脸,她连忙看向身侧的太玄阿姐。
只见阿姐握着拳头,依旧是那副沉着的样子。
午后的暖阳滤过亭台楼阁的斜飞檐角,首首打在梁幼仪高挺耸立的鼻梁,白腻发亮的肌肤间印出一道光痕,折射进她的眼睛里,那被阳光洗过的琥珀色瞳孔比平日更为璀璨。
只是梁鸣鸾也瞧见了她胸膛处高低起伏。
那沉重的呼吸声出卖了,阿姐此刻心里也并不平静。
梁幼仪一双素来学会了古井无波的桃花眸染上灼热的希冀,带着被认可的几分,开口的嗓子还微微嘶哑。
她接下了那句话。
“父皇,没有哪条路,会比我心里的那条路更加尊贵荣耀。”
梁冕听到了这句话,他满意地笑了,想成为帝王,便应有一颗悍勇之心。
“你该知世事不易,这条路会很委屈。”
“儿臣不怕,”梁幼仪掷地有声,“儿臣只愿有一争之机。”
“若儿臣无能,辜负了父皇的爱重,一切苦果,儿臣早己做好准备。愿以此身,逐与英豪,千山万水,不复返矣。”
说着,梁幼仪撩开膝前宫装,脊背挺首,跪在在梁冕面前,带着虔诚和不同往日的庄重。
“儿臣不负所托。”
梁鸣鸾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见状,紧跟着同阿姐一道深深跪拜下去。
只是她心里从此刻也明白,她这富贵无极的闲散小日子,怕是要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