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里,只有各种仪器滴答声和呼吸机的送气声。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气息。
谢绾躺在病床上,脸色是病态的青白,嘴唇毫无血色,眼睑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吸氧管,中心静脉置管,动脉监测管,尿管……
床边的心电监护仪上,心率偏快,血压全靠大剂量的升压药维持在一个岌岌可危的低水平。
姜妄舟穿着无菌隔离衣,戴着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充满了痛苦和疲惫的眼睛。
他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紧紧握着谢绾那只没有输液的手。
她的手冰凉而无力,他只能用自己的掌心,试图向她传递一点温度。
谢强和王秀芬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同样穿着隔离衣,王秀芬靠着丈夫,无声地流泪,眼睛都哭红肿了。
探视时间只有短短三十分钟。
“绾绾……”
姜妄舟的声音透过口罩,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绾绾……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是我,姜妄舟……我回来了……”
他的指尖着她冰凉的手背,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蓝色的无菌衣上。
“对不起,绾绾,是我不好,是我太粗心了……没有早点发现……”
巨大的自责压在他胸口,“你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看看我……骂我……打我都行……别这样躺着……”
他的声音哽咽,肩膀微微颤抖。
“囡囡啊……妈妈的囡囡……”
王秀芬终于忍不住,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妈妈错了……妈妈不该不重视……你醒醒啊……”
谢强紧紧搂着妻子,也红了眼眶,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
姜妄舟紧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姜妄舟的身体猛地僵住,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谢绾的脸。
紧接着,谢绾极其缓慢地、挣扎着颤动了几下。
然后,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她艰难地、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曾经满是爱意和温柔的眼眸,此刻却是眼神却是那么的空洞而迷茫,仿佛找不到焦距。
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将视线投向声音的来源——那个紧紧抓着她手、泪流满面的男人。
“妄……舟……”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姜妄舟清晰地读懂了她的口型。
“绾绾,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姜妄舟很激动,他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喜悦,“是我,是我,我在这里,别怕!”
谢绾的眼神似乎恢复了一丝清明,她看着姜妄舟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脸上未干的泪痕。
那灰蒙蒙的眼底浮现出清晰的心疼和困惑。
她极其艰难缓慢地抬起一只手,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他湿漉漉的脸颊。
“你……怎么……哭了……”
她有气无力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巨大的力气。
姜妄舟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揉搓。
他连忙抓住她颤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感受着她微弱的体温,声音却异常温柔:“没哭……是高兴的……看到你醒了,我太高兴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谢绾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努力记住他的样子。
然后,她的视线有些涣散,眉头因为身体传来的剧痛蹙起,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一些。
她张了张嘴,声音更加微弱,带着困惑和一丝恐惧:
“我……怎么了……好……难受……”
这个问题如同尖刀刺入姜妄舟的心脏。
他看着谢绾痛苦而迷茫的眼神,看着她身上密密麻麻的管线和仪器。
想到张主任说的话……巨大的痛苦几乎将他撕裂。
他不能告诉她真相,不能让她现在就承受。
“没事……绾绾,没事的……”
姜妄舟俯下身,在她耳边用最温柔,最镇定的声音低语,就像哄小孩一样,“你就是生了一场病,小问题,很快就能好起来的……”
他的谎言拙劣而苍白,声音却带着安抚,“别怕,有我在,我会一首陪着你……等你好了……”
姜妄舟看着她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
最终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那个他早己在心里演练过无数遍、却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承诺:
“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绾绾……嫁给我,我好想娶你。”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鼻音和期盼,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谢绾似乎听到了“结婚”两个字,那灰蒙蒙的眼底,似乎微弱地亮了一下。
她的嘴角艰难地、向上弯了弯,似乎想给他一个笑容。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地点了点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在说:“……好……”
随即,那沉重的眼皮再次无力地合上。
监护仪上的心率因为刚才的激动而有些不稳,报警声短暂地响起,又平复下去。
“绾绾??”
姜妄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医生!医生!”
谢强和王秀芬也惊慌地喊道。
值班医生和护士迅速进来查看。“意识又转模糊了,是太虚弱了,暂时不会有危险。”
医生检查后安抚道,但神情依旧凝重,“探视时间到了,家属先出去吧。”
ICU门外,充满了沉重的气氛。
王秀芬抱着刚苏醒又昏睡过去的女儿哭得死去活来。
谢强蹲在墙角,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姜妄舟靠着冰冷的墙壁。
脑海里谢绾醒来时那心疼的眼神,那声微弱的“你怎么哭了”。
还有最后那个用尽力气点头说“好”的样子,深深的刻在他脑海里。
她醒了,她听到了他的求婚。
她答应了!
可是……她的身体……
张主任走了过来,脸色依旧沉重。
他看着悲痛欲绝的家属和失魂落魄的姜妄舟。
沉重地开口:“刚才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谢护士短暂苏醒,说明她的意志力非常顽强,这是好事。但她的基础情况……太差了。心功能衰竭,肾功能也在恶化,那个吻合口……(没有说下去)靠药物维持……不是长久之计,而且风险极大,随时可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张主任……”
王秀芬扑过来,抓住张元勋的胳膊,哭喊道,“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她还那么年轻,她不能死啊,您说手术……手术还有希望是不是?求您给她做手术吧!多少钱我们都治!”
“大姐……”
张主任为难地叹了口气,“不是钱的问题。二次手术的风险……我刚才己经说过了,成功率……非常非常低。而且,即使手术成功,后续……”
“做!”
一首沉默的谢强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向张主任,又看向姜妄舟,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张主任,我们做,有一线希望我们也做,不能让绾绾就是等死啊!”
这个父亲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眼泪也滚滚而下。
姜妄舟缓缓抬起头。
镜片后的双眼依旧布满血丝,里面装满了痛苦、恐惧和……深深的挣扎。
他看着谢强和王秀芬绝望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看着张主任凝重的目光。
让他想起了谢绾最后那个点头,想起了她眼底微弱的光亮,想起了自己那句“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的承诺。
做手术?成功率很低,如果他亲手执刀,很可能……就是亲手送她上路。
不做?
看着她一点点在药物维持下耗尽生命?
看着她带着那个未完成的承诺离去?
他做不到!
两种念头在他脑海里疯狂撕扯。
他的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小姜……”
张主任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沉重地开口,“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是了解她病情的人,也是我们医院……不,也算是国内最顶尖的年轻心外专家之一。你的技术,尤其是对复杂主动脉病变的处理,是这次手术……我希望你来主刀,如果你都不敢拿刀……那……”
张主任的话没有说完,但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姜妄舟心上,唯一的希望……他?
他闭上眼,谢绾的脸庞在黑暗中清晰浮现——十二岁时接过他薄荷糖时羞涩的笑。
曾经在图书馆里专注学习的侧脸。
以及阳台种花时认真的神情,还有……刚刚在ICU里,心疼地看着他说“你怎么哭了”的样子……
“绾绾……”
他喃喃自语,心脏却传来剧痛。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那恐惧和挣扎,被深深的爱意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声音嘶哑却很清晰。
“做。”
他看向张主任,眼神坚定,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张主任,这台手术……我来主刀。”
他缓缓的说出,“把绾绾的所有影像资料、手术记录、化验报告……全部给我。立刻准备手术室,通知体外循环小组、麻醉科……我要最好的团队。”
这一刻,那个被悲痛和恐惧击垮的男人消失了。
站在众人面前的,是宁海中心医院年轻有为、技术精湛的副主任医师。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重新燃起了属于外科医生的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