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灯昏黄的光晕，像一层薄纱，笼罩着书桌前那个小小的、僵硬的背影。
谢绾维持着趴在桌上的姿势很久了，脸颊贴着冰凉的桌面，泪水早己干涸，留下紧绷的涩意和眼底的酸胀。
父亲那句“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同烙印，深深烙在她的脑海里，反复灼烧。
它冰冷、坚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残酷现实感，他站在了光里，并且会继续站在更高更亮的地方。而她，谢绾，只是父亲口中“畏畏缩缩”的代名词，是通往那条“唯一出路”上，必须被摒弃的绊脚石。
目光落在桌角那本被翻得有些卷边的杂志上。那是她攒了很久的零花钱，在旧书摊上淘来的过期舞蹈杂志。
封面上的舞者，身姿舒展，裙裾飞扬，定格在力量与柔美的瞬间，眼神里充满了对舞台的热爱和无畏。这本杂志，是她枯燥生活里唯一的彩色梦想，是她对着电视机偷偷练习时，唯一能参照的“专业”指导。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封面舞者飞扬的裙摆。指尖下的触感光滑而冰凉。跳舞……只有跳舞的时候，她才感觉身体里沉睡的某种东西在苏醒，笨拙却充满力量。
只有在模仿那些动作时，她才暂时忘记了“看看人家妄舟”的魔咒，忘记了超市里永远搬不完的货物和算不完的账目，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
“啪嗒！”
楼下传来一声清晰的声响，像是货箱落地的声音，紧接着是父亲谢强不耐烦的低吼。
“动作快点！这点活都干不利索！”随后是母亲王秀芬压抑的回应。
这声音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破了谢绾沉浸在舞蹈幻想中的脆弱气泡。她触电般缩回手，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她。跳舞？她有什么资格去想跳舞？那本杂志，那些偷偷练习的时光，在父亲眼中，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恐怕都是“不务正业”、“浪费时间”的罪证！就像父亲说的，她连“唯一出路”都走得磕磕绊绊，还有什么心思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自厌和恐慌涌上心头。她猛地抓起那本舞蹈杂志，像抓住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抓住一个耻辱的象征。
“吱呀——”
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谢强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刚搬完货，额头上带着汗，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阴沉。他的目光扫过房间，立刻精准地落在了谢绾手中那本色彩鲜艳、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杂志上。
“你在干什么？”
谢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作业写完了？明天的功课预习了？就在这里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谢绾吓得浑身一哆嗦，杂志差点脱手掉在地上。她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脸色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强几步跨过来，一把夺过那本杂志。他粗糙的手指捏着光滑的封面，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愤怒
“舞蹈杂志？呵！谢绾啊谢绾，你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啊？看看人家姜妄舟，这个点不是在刷题就是在预习高年级的功课！你呢？就想着怎么蹦蹦跳跳？跳舞能当饭吃？跳舞能让你考上重点高中？能让你将来有份体面的工作，不像我和你妈一样起早贪黑守着这个小破店？”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唾沫星子几乎溅到谢绾脸上。那本承载着谢绾唯一彩色梦想的杂志，在他手中被捏得变了形。
“爸……我……”
谢绾想辩解，想说自己只是累了看一眼，想说作业己经写完了，但巨大的恐惧和委屈堵住了她的喉咙，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
“你什么你！”
谢强粗暴地打断她话，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她苍白的脸，“我看你就是心思没放在正道上！难怪成绩不上不下！难怪在人家妄舟面前抬不起头！就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心！”他扬起手，那本杂志在他手中显得那么脆弱。
“不要！”
谢绾惊恐地尖叫出声，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抢。
但己经晚了。
“撕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狭小的房间里炸响。谢强布满青筋的手，带着一种宣泄般的狠劲，将杂志的封面连同内页狠狠撕开！彩色的铜版纸在他手中脆弱得像秋天的枯叶。
“不要！爸！求你了！”
谢绾哭喊着扑上去，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试图抓住那些被撕碎的纸页。
谢强却像扔垃圾一样，将撕成两半的杂志重重摔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仿佛要将那上面的舞者、那上面的色彩、那上面承载的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彻底碾碎！
“我告诉你谢绾！”他指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声音冰冷刺骨，“从今天起，给我收心！再让我看到你看这些没用的东西，或者偷偷摸摸搞什么跳舞，你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读书！考出好成绩！将来才有出路！听见没有？！”
谢绾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地跪坐在地上，看着那些曾经被她视若珍宝的彩页在父亲肮脏的鞋底下变得面目全非。
舞者飞扬的裙摆被撕裂，优雅的姿态被践踏，明亮的笑容被揉皱、沾上灰尘……她的心，也像那本杂志一样，被彻底撕碎了。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谢强看着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觉得震慑效果达到了，眼底闪过了一丝心疼，如若可以，当然愿意支持女儿的梦想。还想说什么……，还是决定转身摔门而去。
沉重的关门声，像最后的丧钟。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只剩下地上散落的、被撕毁践踏的彩色纸片，像一场盛大梦想被屠戮后留下的血腥残骸。昏黄的灯光落在上面，只映出冰冷的狼藉和绝望。
谢绾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很久很久。眼泪无声地流着，一滴一滴砸在那些破碎的纸片上，晕开更深的污痕。她颤抖着伸出手，一片一片，将那些碎片捡起来。手指碰到被撕碎的舞者脸庞，她猛地瑟缩了一下，仿佛那碎片会灼伤她。
她将所有的碎片拢在手里，走到书桌旁。桌上还摊开着那本写满了公式和笔记的数学练习册，现实冰冷而坚硬地矗立在那里，不容置疑。
她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放着她偷偷藏起来的、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舞蹈动作分解图，还有一本小小的、记录她偷偷练习心得的本子。她将手里那些带着泪痕和灰尘的碎片，也放了进去。
然后，她拿起那本小小的舞蹈笔记，看着上面歪歪扭扭却充满热情的字迹，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
最终，她没有撕掉它。她只是默默地将它压在了那些碎片的最底层，然后，关上了抽屉，落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