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重新坐回书桌前，打开那本厚重的数学练习册。翻开的纸页发出哗啦的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习题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朝她当头罩下。她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谢绾的目光落在练习册上那道复杂的应用题上，视线却无法聚焦。脑海里反复回响的，不是公式定理，而是父亲冰冷的怒吼：“跳舞能当饭吃？”“你的任务只有一个：读书！”
她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属于舞蹈的光芒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认命的沉寂。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决绝，将笔尖重重地按在纸页上，开始演算。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写得无比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破碎的梦想，都深深压进这冰冷的习题里。
笔尖划过粗糙的练习册纸页，发出持续而单调的“沙沙”声，像无数只微小的虫蚁在啃噬着寂静的夜，也啃噬着谢绾的心。
那道复杂的应用题，她反复演算了三遍，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交织成一片冰冷的荆棘丛林，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每一步都像是在踩着自己破碎的梦前行。
楼下超市卷帘门拉下的沉重声响隐约传来，宣告着一天的结束。父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带着疲惫的拖沓。
谢绾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泛白。她立刻挺首了背，头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练习册上，笔下的“沙沙”声也刻意加快、加重，仿佛在用这声音筑起一道无形的墙，隔绝父亲的审视，也隔绝自己内心那无声的悲鸣。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是母亲王秀芬。她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水鸡蛋，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在书桌一角。
“绾绾，累了吧？吃点东西再写。”
王秀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温柔，瞥了一眼干净的地面——那里早己不见任何杂志碎片的痕迹，只有一片刻意打扫过的、令人窒息的整洁。
谢绾没有抬头，笔尖依旧在纸页上快速移动，仿佛没有听见。那碗散发着甜香的食物，此刻在她感觉里却像是一种无声的怜悯，只会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狼狈和无力。
王秀芬看着女儿近乎自虐般的专注，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指尖却在快要触及时停住了。女儿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拒绝一切的沉寂感，让她感到陌生和心疼。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了一句
“早点休息，别熬太晚”转身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谢绾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瞬。她停下笔，目光空洞地盯着练习册上被笔尖戳出的小坑，然后慢慢移向那碗糖水鸡蛋。
白色的蛋清，金黄的蛋黄，漂浮在琥珀色的糖水里，温暖。这本该是母亲最朴素的疼爱，此刻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内心的冰冷和绝望。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碗壁，滚烫的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她没有吃，只是将碗推得更远了些，推到书桌最边缘，仿佛那是某种需要被隔离的软弱象征。
夜，越来越深。连狗吠声也消失了。只有桌灯昏黄的光晕，固执地笼罩着书桌前那个小小的身影，以及那永不停歇的“沙沙”声。练习册一页页翻过，习题一道道攻克，数学之后是语文，语文之后是英语……她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不知疲倦地运转着，用无尽的习题填满每一分、每一秒的空白，也试图填满心底那个被撕碎后留下的巨大空洞。
第二天清晨，谢绾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沉默地吃完早饭，沉默地背起沉重的书包。谢永福看着她这副样子，眉头紧锁，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声催促：“快点，别磨蹭！早上时间宝贵，背背单词也好！”语气依旧严厉，但似乎少了昨晚那种暴戾的火气，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期望。
谢绾像没听见，低着头，快步走出家门。清晨的梅安巷弥漫着早点摊的烟火气，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那嘈杂的人声像针一样扎着她的耳膜。
走到巷口，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姜念。小姑娘穿着崭新的校服，头发梳成精致的马尾，蹦蹦跳跳，像只欢快的小鸟。
“绾绾！早上好！”姜念元气满满地打招呼，跑过来想挽谢绾的手臂。
谢绾却像被烫到一样，身体微微一僵，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姜念的手，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早上好。”她的声音嘶哑干涩。
姜念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看着谢绾苍白的脸和低垂的眼帘：“绾绾，你怎么了？脸色好差啊？昨晚没睡好吗？”她凑近了些，关切地问，“是不是昨天开学典礼太累了？还是…还是因为你爸爸……”她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没有。”
谢绾飞快地打断她，声音生硬，“我没事。快走吧，要迟到了。”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只想尽快逃离姜念那清澈而充满关切的目光。
那目光让她无处遁形，让她想起自己锁在抽屉里的破碎彩页，让她想起自己那点被踩在脚下的、卑微的梦想是多么可笑。
一整天，谢绾都像一只沉默的蜗牛，把自己缩进坚硬的壳里。课堂上，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偶尔会走神望向窗外，或者偷偷在本子上画个小人，而是死死盯着黑板和课本，强迫自己吸收每一个知识点，笔记记得密密麻麻。
课间，她不再和姜念、一起去小卖部或者走廊透气，而是趴在座位上，要么抓紧时间做几道题，要么就是闭着眼睛假寐，隔绝外界的一切声音和目光。
中午在食堂，姜念端着餐盘兴冲冲地坐到谢绾对面：“绾绾，你看！今天有糖醋排骨！你最爱吃的！”她献宝似的把自己餐盘里明显多出来的几块排骨夹到谢绾碗里。
谢绾看着碗里色泽的排骨，胃里却一阵翻江倒海。她想起昨晚那碗被推开的糖水鸡蛋，想起父亲冰冷的脸。她沉默地用筷子将排骨拨到一边，只埋头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
“绾绾？你怎么不吃啊？”姜念更加奇怪了。
“不饿。”谢绾头也不抬，声音闷闷的。
“可是……”姜念还想说什么，却被谢绾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息堵了回去。她看着谢绾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和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担忧地皱起了小眉头。
下午放学，谢绾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姜念一起走。铃声一响，她就第一个抓起书包冲出了教室，像逃离什么可怕的地方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