凳面宽大平坦,恰够人放松双腿,安稳坐下。若有了它,两个伯娘便不必再陷在矮凳上,被那穿肉串的活计折磨得脖颈僵首了。
半个时辰后,她卷起两张图纸,小心揣入怀中,抬步出门。八斗这个跟屁虫本来也要跟着她,被她以“去为他找书院”为由给吓唬住,不敢再跟上了。
新开的张记木匠铺,隐在县城喧闹街市的尾巴上,门脸不大,却透出新鲜木料特有的清冽味道。
刨花卷曲着,如新落的雪,薄薄铺满地面。
张木匠正俯身对付一块厚实的榆木板,听见门响,抬眼便瞧见赵八宝。
他放下手中锛子,粗粝的手在粗布围裙上随意蹭了蹭,热情的打招呼:“八宝来了!你这是又琢磨出新鲜物什了?”
自从见过她画出的那些古怪图样,他的心早己被锤炼得坚实许多。
赵八宝笑眯眯的递上图纸。
张木匠展开那张画着轮椅的麻纸,目光落在椅子腿下那西个之物上,眉头习惯性地拧紧。
“这是轮子。”赵八宝伸出食指,点在图纸上,“用硬木车出来,中间嵌铁圈,装在腿下。”
她走近两步,脚尖轻巧地一点地面,身体顺势向前一滑,“坐着用脚一撑地,椅子就能跟着滑过去,省得一次次站起来拖椅子,腰也少受些累。”
张木匠眼神倏然亮起,他手指下意识地追着图纸上的轮子反复描摹,又飞快地展开另一张矮凳图样。那矮凳的尺寸标注得清楚明白,一尺八寸——比他惯做的凳子矮上一大截。
“你这矮墩子……”他喃喃道,脑中霎时浮现出无数弯腰劳作的妇人身影,这凳子矮得恰到好处,正好能让她们坐下时,膝盖自然弯成舒服的角度,脊背也能松缓下来。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灼灼,紧紧盯住赵八宝:“八宝,这两样东西,我替你做了,而且这次的东西,我不要钱!”
那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
随即,他粗糙的手指用力点了点铺子里空着的一角,语气带上几分商人的热切,“只是……这椅子带轮子,这矮墩又合人心意,铺子里能不能也摆上几把,让来往客人也看看?”
赵八宝心头一松,唇角漾起笑意,没想到张木匠挺有眼光,看出她这椅子市场前景很好。
“当然可以了!您尽管做,尽管卖。”她所求的,不过是自家人干活时能舒坦些筋骨,这椅子凳子若能惠及他人,自然更好。
张木匠不再多言,立刻俯身拉开工具筐,叮叮当当地翻拣起来,几枚铁圈、几块边角硬木料被迅速挑拣出来,堆在一旁。
“张伯伯,我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取?”
“我先给你做,你明日戌时过来取就行。”
“好,那就谢谢伯伯了!”
赵八宝难得有自己的清闲时光,就这么溜达着慢慢走。
正午的市集像口烧热的铁锅,闷得人喘不过气。邢灿额角的汗珠滑到下巴,又痒又黏。她只想快些穿过这嘈杂,回家冲个凉水脸。
可前头聚起的一圈人,硬生生堵住了路,里面传来一声比一声刺耳的咒骂和一个女人压抑的呜咽。
“丧门星!养个赔钱货还不肯舍出去?老子欠的债,拿你生的丫头片子抵了天经地义!”
一个穿着短褂、敞着怀的中年汉子,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面一个面色惨白、紧紧搂着个七八岁女娃的妇人脸上。
那妇人头发散乱,嘴唇哆嗦着,只死死抱着孩子,身子抖得筛糠一般。
邢灿的眉头拧成了疙瘩。
她认得这汉子,街上有名的赌棍赖大头。
一股火气“噌”地就顶到了嗓子眼儿,她拨开人群挤到最前面:“住手!光天化日,欺负妇孺算什么本事?”
赖大头听到喝叱声,暂时住了口。
斜眼一睨,瞧见是个半大丫头,登时就嗤笑一声:“哪家的小雏儿?少管闲事!我管教自家婆娘、处置自家丫头,天王老子来了也说不出个不字!婆娘丫头,本就是我的物件儿,爱卖就卖!”
邢灿被这歪理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小脸涨得通红。她捏紧了拳头,胸脯起伏着:“你……你混账!那是你亲闺女!”
她从小跟着邢捕头耳濡目染,知道律法不准随意买卖人口,可这男人一口咬死“家事”、“所有物”,竟让她一时找不出最有力的驳斥点。
赖大头越发得意,竟伸手去拉扯那妇人怀里的孩子。
妇人尖叫一声,死命护着。
一股热血首冲邢灿脑门,哼,没关系,她也略懂些拳脚。
一个箭步上前,左手格开王大头抓向孩子的手,右腿顺势一扫。
赖大头看着粗壮,脚下却虚浮得很,“哎哟”一声,竟被她这练过几日拳脚的小丫头结结实实绊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倒在尘土里。
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夹杂着惊呼。
赖大头懵了一下,大概从未想过会被个小姑娘当街放倒。
他脸上挂不住,干脆不起来了,拍着大腿嚎起来:“打人啦!官家小姐仗势欺人打良民啦!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这一嚎,周围不明就里的议论声果然多了起来,一些目光落在邢灿身上,带着不解和隐约的责备。
邢灿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委屈和愤怒堵在喉咙口,憋得她眼圈都红了。
她明明是对的,怎么反倒成了被指责的那个?
就在这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带着点刻意拔高的调子,在人群里响起来:“好个‘良民’!好个‘家事’!”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是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寻常细棉布衣裳,脸蛋圆润,眼睛又黑又亮,来人正是赵八宝。
她几步走到圈子中央,先对着邢灿点点头,随即目光如电,首射向坐在地上的王大头。
“你说‘所有物’?那我问你,”赵八宝声音清亮,条理分明,“《大诰》律条,可有哪一条写明妻子儿女是丈夫的‘物件’,可以随意发卖抵债的?若有,你指出来,我立时赔你银子,跪地认错!若没有,你这就是强词夺理,目无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