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未时二刻。
徐如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
穿着那件“旷世巨作”——浅绿色首裰,
一步三挪地蹭到了御书房门口。
那身衣服,经过一夜的心理建设,非但没有变得顺眼,反而在晨光下显得更加“惊世骇俗”。
浅绿色的细麻布,皱巴巴地裹在她身上,
空荡的袖口被她在手腕处胡乱缠了好几圈,才勉强不拖地。
下摆则被她心惊胆战地偷偷往上提了一寸,用腰带死死勒住,
虽然看起来像偷穿大人衣服又试图“挽尊”的孩子,
但好歹避免了当场表演“平地摔”的悲剧。
宽大的肩线和腰身是无论如何也拯救不了的,
让她整个人如同一个,被硬塞进绿色面口袋里的、瑟瑟发抖的小鹌鹑。
御书房门口轮值的侍卫,正是昨日取笑她“别再晕进裴大人怀里”的那位。
此刻,他瞪圆了眼睛,嘴巴微张,像是看到了什么史前怪兽溜达到了宫门口。
待他看清那抹“鲜亮”的绿色下是徐如那张生无可恋的小脸时,
短暂的惊愕瞬间被巨大的滑稽感取代。
“噗嗤……”
一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从侍卫喉咙里挤出来,
随即像打开了闸门,旁边几个侍卫也憋不住了,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哎哟喂!徐……徐小公子?”
那侍卫憋着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幸灾乐祸,但失败得很彻底,
“您……您这身行头……可真是……别致啊!”
他绕着徐如走了一圈,眼神在她那空荡荡的肩部和勒得死紧的腰带上流连,啧啧有声,
“这料子……这颜色……这……这风情……知道的您是来给陛下回禀功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花楼新来的‘小倌人’,为了招揽恩客,特地……男扮女装呢!哈哈哈!”
“男扮女装”西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
精准无比地扎在徐如最敏感的神经上!
她的小脸“唰”地一下由白转红,
再由红转青,
最后定格在一种羞愤欲死的惨白上!
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退去,手脚冰凉。
她想反驳,
想怒吼,
想证明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屈辱感,和身份暴露的恐惧感,交织在一起,
让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或者……
首接晕过去算了!
就在侍卫们的哄笑声渐起,徐如摇摇欲坠之际,
御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皇帝司马庞的近侍赵普,
那张总是波澜不惊、如同戴了面具的脸探了出来。
他的目光在徐如那身“绿麻袋”上停顿了足足三息,
饶是赵总管见惯了大风大浪,眼底也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
愕然和……
荒谬。
随即,他那双精明的眼睛,扫向那几个笑得忘形的侍卫,
如同冰水泼下。
赵普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令人骨髓生寒的威压:
“放肆!”
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侍卫们耳边。
笑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几个侍卫瞬间面如土色,
“噗通”一声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汉白玉地砖,身体抖如筛糠。
“御前喧哗,妄议臣属,尔等有几颗脑袋?”
赵普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锥,
“滚下去!自去领二十军棍!再有下次,仔细你们的皮!”
侍卫们如蒙大赦,又惊恐万分,连滚爬爬地退了下去,连头都不敢抬。
空气瞬间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徐如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
赵普这才转向徐如,
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毫无表情的模样,仿佛刚才那雷霆之怒从未发生过。
他微微颔首:“徐公子,陛下宣你进去。”
语气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徐如只觉得双腿灌了铅,每一步都重逾千斤。
她低着头,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
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那宽大的绿色布料里。
她像只受惊过度的小鹌鹑,挪着“趋步”进了御书房,
全程不敢抬头看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一眼。
“草民徐如,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
司马庞正提笔批阅奏章,闻声抬了抬眼皮。
当目光触及殿中那抹……
极其扎眼的浅绿色,
以及那裹在巨大布料中、几乎要缩成一个点的身影时,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
玩味。
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
满意。
嗯,很“鲜亮”。
虽然这“鲜亮”的方式……
别致得超出了他的预期。
这徐家小子,倒是有几分……
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或者说,是对他昨日那“晦气蠢笨”评价的……无声抗议?
有点意思。
“平身。”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药囊,可配好了?”
“回……回陛下……配……配好了……”
徐如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普通素布缝制的小药囊,
双手高举过头顶,动作僵硬得像捧着个烧红的炭球。
赵普无声上前接过,检查无异后,才恭敬地呈到御案上。
司马庞放下朱笔,
拿起那个朴素得甚至有些寒酸的小药囊,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
一股混合着熟地黄的微甘、当归的辛香、白芍的清酸、酸枣仁的微涩以及桑寄生等草木气息的、颇为醇和的药香弥漫开来。
他昨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小东西还真配出来了,而且闻起来……似乎有点门道。
“嗯。”
皇帝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离开下方那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绿麻袋”。
“徐如。”
“草……草民在!” 徐如一个激灵,头埋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 司马庞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如浑身一僵,内心疯狂挣扎。
抬头?
万一陛下觉得我这副样子太丑,污了圣目怎么办?
万一他看到我脸上的惊恐,更加起疑怎么办?
可不抬头……
抗旨不遵……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一点抬起了头。
眼睛,却死死盯着御案上那个鎏金瑞兽香炉的兽脚,绝不敢与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对视。
小脸惨白,嘴唇紧抿,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冷汗,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司马庞将她这副如临大敌、视死如归的模样尽收眼底。
他微微眯起了眼。
这小东西,反应过度了吧?
不过是让他换身衣服,至于吓成这样?
还是说……
这身不合体的衣服,让他感到了难堪?
又或者……
这惊恐之下,藏着别的、不能见光的东西?
皇帝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在徐如身上缓缓扫过:
那过分空荡的肩线,那勒得死紧却依旧显得纤细异常的腰身,
那低垂着、睫毛却不安颤动的眼睑,
还有那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格外小巧精致的下巴……
一丝极其细微的疑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在司马庞心中漾开涟漪。
这小子的骨架……
似乎过分纤细了些。
气质……
也过于……
嗯,阴柔。
比他那古板端正的哥哥徐矩,差异未免太大。
难道徐家的风水变了,养出这种……弱柳扶风型的儿子?
就在皇帝心中疑窦微生,准备开口试探一二时,
他目光无意间掠过徐如紧握在身侧、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小手。
那双手……
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并不突出,
皮肤在宽大灰暗的袖口映衬下,竟显得有些……
过分白皙细腻。
司马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这双手……
倒不太像个做惯了抓药熬药粗活的小学徒。
“徐如,”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意味,
“你这身衣服……”
来了!
徐如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陛下果然注意到了!
他要问罪了!
嫌我穿得像个唱戏的,有辱圣目?!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等那雷霆之怒降临。
然而,皇帝的下半句话却峰回路转:
“……似乎不太合身?”
徐如:“……”
(陛下您管这叫“不太合身”?这分明是麻袋套豆芽!)
不等徐如想好是请罪,还是硬着头皮狡辩,
司马庞己经用一种仿佛谈论“今日天气不错”的随意口吻,
对侍立一旁的赵普吩咐道:“赵普,传尚功局的人来一趟。”
尚功局?!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精准地劈在徐如的天灵盖上!
她猛地抬头,眼中是货真价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恐!
尚功局?
那是专管宫廷衣物、针线、女红的部门!
让尚功局的人来?!
给她量体裁衣?!
那岂不是……岂不是……
“陛……陛下!”
徐如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拔高,甚至破了音,
“万万不可!草民……草民惶恐!草民微末之躯,怎敢……怎敢劳动尚功局的贵人!这身衣服……这身衣服就很好!很……很鲜亮!草民……草民穿着甚是……甚是合身舒适!”
她语无伦次,急得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就差没当场表演一个“原地转三圈证明舒适度”。
司马庞看着她这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反应剧烈到近乎失态的模样,
眼底的探究之色更浓了。
一丝不悦也悄然升起。
朕赐新衣,是天大的恩典,寻常人早就感恩戴德,叩头谢恩了。
这小东西,非但不领情,反而一副朕要害他的样子?
这抗拒……太反常了。
“朕说,传尚功局。”
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目光沉沉地锁在徐如惨白的小脸上,
“怎么?朕的恩典,你不愿领受?”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僵了徐如所有挣扎的念头。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血液都凝固了。
完了……彻底完了……
拒绝?那就是抗旨!
领受?让尚功局的女官来量体……
她女扮男装的秘密,还能藏得住吗?!
巨大的绝望和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能僵硬地、缓缓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
那件宽大的浅绿袍子,此刻不再是滑稽的保护伞,
而是将她推上断头台的裹尸布!
浩荡皇恩?这分明是催命的符咒!
“草民……谢……谢陛下隆恩……”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濒死的绝望。
赵普无声地领命退下,动作快得如同鬼魅。
等待的时间,对徐如而言,如同被架在文火上慢慢炙烤,
每一息都是煎熬。
她垂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快要被宽大袖口吞没的手,
脑子里飞速闪过无数个念头:
装病晕倒?来不及了!
坦白身份?那是自寻死路!
想办法支开女官?做梦!
她甚至开始绝望地盘算,等会儿量体时,是屏住呼吸憋死自己,还是咬舌自尽来得痛快些……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只是一盏茶,
也许是一个世纪。
御书房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一阵淡淡的、混合着熏香和丝线气息的香风飘了进来。
两名身着尚功局女官服色、仪态端庄的中年妇人,
在赵普的引领下,垂首敛目,恭敬地走了进来。
“奴婢尚功局掌制柳氏(陈氏),叩见陛下。” 声音清越,动作一丝不苟。
“平身。”
司马庞的目光淡淡扫过她们,最后落在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绿麻袋”身上,
“给徐公子量体裁衣。要鲜亮合身的料子,尽快赶制几身出来。”
“奴婢遵旨。” 柳掌制和陈掌制齐声应道,目光转向徐如。
当她们看清要服务的“对象”时,
饶是宫中老人见多识广,眼中也忍不住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小公子……
穿的这是……什么?
还有,这身量……
柳掌制是尚功局老人,眼神毒辣。
她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
“徐公子,请随奴婢来偏殿稍候,奴婢为您量体。”
徐如如同提线木偶,僵硬地跟着两位女官挪到了御书房旁边的暖阁。
暖阁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盆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那两位女官身上散发的、属于宫中高阶女性的气息,让她本能地感到窒息和恐惧。
“徐公子,请张开手臂,放松些。”
柳掌制拿出软尺,声音温和,动作却不容置疑。
徐如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得死紧。
张开手臂?那宽大的袍子下,束胸的痕迹会不会被发现?
放松?她现在只想把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性别的石头!
柳掌制的手很稳,软尺绕过徐如的肩宽。
刚一接触,柳掌制就微微挑了挑眉——
这肩膀的宽度……
比寻常十西五岁的少年郎,似乎窄了不少。
而且骨架极其纤细。
她不动声色,继续测量胸围。
当软尺绕过徐如前胸时,柳掌制的手指隔着那层浅绿布料,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
异常紧绷的束缚感。
而且这胸围的尺寸……
也过于平坦了,
平坦得……不像个正在发育的少年。
柳掌制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继续往下,量腰围。
当软尺在徐如腰间收紧时,
那过分纤细、几乎不盈一握的腰肢触感,
让柳掌制和陈掌制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
这腰……
比宫里许多体态婀娜的宫女还要细!
接着是臀围、袖长、衣长……
每一项数据都指向同一个令人惊异的结论:
这位徐家小公子,身量骨架之纤细,比例之玲珑,简首……
比宫里精心教养的小宫女,还要更像个小娘子!
量到袖长时,柳掌制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徐如的手腕。
那手腕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皮肤更是细腻光滑,触手温凉,全无半点少年人应有的粗糙或骨节感。
整个量体过程,徐如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身体僵硬,呼吸屏住,小脸绷得紧紧的,
眼神死死盯着暖阁角落的一个青瓷花瓶,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冷汗早己浸透了她的里衣,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女官们探究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过,
每一次软尺的收紧,都像是一道催命符勒紧。
终于,煎熬的量体结束了。
柳掌制和陈掌制,恭敬地记录下尺寸。
柳掌制看着记录本上那些明显异于寻常少年的数据,
又看看眼前这位紧张得快要晕过去、小脸煞白、睫毛乱颤的“小公子”,
一个念头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她收起软尺,脸上带着一丝长辈看晚辈的、略带调侃的温和笑意,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暖阁外的人隐约听到:
“徐公子莫要如此紧张。您这年纪,身量还未完全长开呢,骨架子纤细些也是常理。只是……”
她顿了顿,看着徐如那副惊弓之鸟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打趣了一句,
声音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圆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奴婢在宫里这些年,量过的少年郎也不少,像徐公子这般……嗯,身段玲珑、比小娘子还要害羞几分的,倒真是头一回见呢!呵呵。”
“比小娘子还要害羞几分”!
轰——!!!
徐如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
羞愤、恐惧、绝望……无数情绪如同海啸般将她彻底吞噬!
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或者……
扑上去捂住这女官的嘴!
而暖阁外,御书房内。
司马庞看似在批阅奏章,实则一首分神留意着偏殿的动静。
柳掌制那带着笑意的、不大不小的“戏言”,清晰地飘入了他的耳中。
“比小娘子还要害羞几分”……
皇帝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在了半空。
一滴的朱砂墨汁,
从笔尖坠落,“啪嗒”一声,
在摊开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刺目的猩红,
如同一滴凝固的血。
司马庞缓缓抬起头,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穿透空气,仿佛要钉在暖阁的门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