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庞姿态闲适地,坐在那块被徐崇擦得锃亮的大石上,
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杯壁,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潺潺河水与远处青翠的山峦。
“今日上巳,果然是个好日子。”
司马庞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河湾畔那刻意维持的、紧绷的寂静,
“祓禊畔浴,郊游宴饮,更有……青年男女,互赠芍药,以结同心。”
他顿了顿,嘴角噙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目光转向一旁如同惊弓之鸟的徐矩,
“徐司业,朕……哦不,在下听闻,你官至国子监司业,学识渊博,人品端方,是京中不少闺阁淑女心仪的对象。不知……可有意中人?这上巳佳节,正是缔结良缘的好时机啊?”
来了!
徐矩心头警铃大作!
陛下这看似随意的家常问话,在此时此地,无异于一道惊雷!
徐矩立刻挺首了本就僵硬的脊背,脸上挤出一个刻板到近乎麻木的恭敬笑容,拱手道:
“贵人谬赞,愧不敢当。下官……下官一介寒儒,醉心书卷,唯恐才疏学浅,有负圣恩……呃,有负朝廷栽培,实在无心……亦无力顾及儿女私情。婚姻之事,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官……不敢擅专。”
徐矩回答得滴水不漏,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父母之命”和“无心无力”,
甚至,还巧妙地,抬出了“朝廷栽培”这面大旗。
“哦?”司马庞眉梢微挑,眼中玩味更浓,
仿佛,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司马庞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
缓缓转向旁边,
那个正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小团、降低存在感的“灰色布袋子”,
戴着厚重帷帽的“翠花姑娘”。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司马庞重复着徐矩的话,语气带着一丝奇特的拖长,
目光,在徐崇和徐如之间来回逡巡,
“那……徐医令家那位聪慧的……小郎君,徐如呢?听闻他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吧?徐医令,可曾为他相看人家?”
轰隆!
徐崇只觉得,又一道天雷,结结实实劈在了自己天灵盖上!
刚刚,因为皇帝没有追究“污龙袍”而稍稍放回肚子里的心,
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堵得他眼前发黑,呼吸困难!
陛下这是……
这是要干什么?!
明知故问!步步紧逼!
陛下问徐如的婚事?!
用“小郎君”的身份问?!
这简首是把他们徐家架在火上反复煎烤!
徐崇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额头上,刚刚被徐矩掐人中留下的红印子,更显眼了。
他猛地抓起地上仅剩的一块硬邦邦的胡麻饼,
也不管上面沾没沾土,狠狠塞进嘴里,用力咀嚼,
仿佛,要把那巨大的恐惧,和荒诞感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徐崇一边疯狂地咀嚼,腮帮子鼓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边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含糊不清地、语无伦次地回应:
“回……回贵人!犬子……犬子徐如!他……他还小!毛……毛都没长齐!懂……懂什么议亲!更何况……更何况……”
徐崇用力咽下满嘴的饼渣,噎得首翻白眼,
徐矩赶紧递上水囊,他灌了一大口,才喘着粗气继续道,
“长……长幼有序!他哥哥徐矩都还没成家!他……他一个当弟弟的,岂……岂能越过兄长去?!这……这不合规矩!大大的不合规矩!徐家家教……家教甚严!断……断不能行此悖逆之事!”
徐崇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仿佛在捍卫什么不可动摇的家族铁律,以此掩盖内心无边的恐慌。
“哦?长幼有序?”司马庞听着徐崇这番漏洞百出、色厉内荏的辩解,嘴角的笑意几乎要绷不住了。
司马庞饶有兴致地,看着徐崇那副噎得首翻白眼、还要强撑“家教甚严”的模样,
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灰色布袋子”,
因为听到“毛都没长齐”,徐如明显僵了一下的身影,皇帝眼底的兴味更浓。
司马庞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戏谑,轻飘飘地抛出一句:
“徐医令所言极是。长幼有序,天经地义。不过……”
司马庞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那顶灰扑扑的帷帽,
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真心庆幸般的感慨,
“幸亏……你家徐如,是个‘儿子’。”
徐崇和徐矩的呼吸,同时一窒!
司马庞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钻进徐家父子耳中:
“若他是个女儿家……啧啧,”
司马庞轻轻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憾事,
“这般年纪,被自家兄长耽误了花期,蹉跎了青春,岂不是……要怨恨兄嫂一辈子?这终身大事,可就真真是……被耽误了。”
司马庞最后几个字,咬得意味深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徐矩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的脸色。
“轰——!!!”
徐崇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陛下……
陛下他说什么?!
“若他是个女儿家”?
“被兄长耽误了花期”?
“怨恨兄嫂一辈子”?
这……
这哪里是在说徐矩耽误了“弟弟”徐如?!
这分明……
分明是在暗示!
不......在明示!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
甚至是在替“徐家女儿”徐如鸣不平?!
陛下在怪罪徐矩这个哥哥,耽误了妹妹的姻缘?!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夹杂着荒谬绝伦的惊悚感,瞬间席卷了徐崇全身!
他手里的半块胡麻饼“啪嗒”掉在腿上,碎屑簌簌落下。
徐崇猛地看向儿子徐矩,
只见徐矩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此刻也布满了震惊和一种……
了然的绝望!
徐矩的目光,与父亲在空中交汇,
电光火石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同一个惊悚的念头:完了!
陛下他……
他果然是把主意打到如儿身上了!
他今日这番“偶遇”,
这番敲打,
这番关于婚事的“玩笑”,
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是在……宣示主权?!
是在警告徐家,
徐如的“终身大事”,他……陛下……管定了?!
帷帽之下,徐如的心思,却与父兄的惊涛骇浪截然不同。
她紧紧攥着粗糙的灰纱边缘,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皇帝的话如同烧红的烙铁,一字一句,烫在她混乱的心头:
“若他是个女儿家……”
“被兄长耽误了花期……”
“怨恨兄嫂一辈子……”
这些话,听在徐如耳中,却有了另一番惊悚的解读!
陛下……
陛下他为什么总强调“若他是个女儿家”?
还说什么“怨恨兄嫂”?
他……
他是不是在暗示,他其实并不在意徐如是男是女?
他……
他是不是真的……
真的对作为“男子”的徐如……
有那种心思?!
所以他才惋惜“徐如”被哥哥耽误了“花期”?
所以他今日才故意出现在这里?
一股混杂着极度恐惧、荒谬感和莫名羞耻的寒意,瞬间爬满了徐如的脊背!
她隔着厚厚的灰纱,仿佛都能感觉到皇帝那灼热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断袖!
陛下他……
真的是个断袖!
他喜欢的是作为“男子”的自己!
这个想法,让徐如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坐在那里,如同坐在一个巨大的、随时会爆开的火药桶旁边,每一秒都是煎熬!
徐如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因为恐惧,而咯咯打颤的声音。
“翠花姑娘,”
司马庞那如同催命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
带着一丝慵懒的戏谑,精准地刺向徐如紧绷的神经,
“这酒……似乎有些凉了?”
徐如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把怀里的酒壶扔出去!
她慌忙应声:“是……是!奴婢……奴婢这就……温……温一温?”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脑子里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温一温”该怎么做。
难道要她把酒倒回壶里,再用火烤?
还是……用体温捂热?
脑子突然冒出的念头,让她羞愤欲死!
“呵呵,”司马庞似乎被她的窘迫逗乐了,轻笑出声,
“不必麻烦。只是随口一问。”
司马庞话锋一转,目光却依旧锁在徐如身上,
“翠花姑娘觉得,这上巳节……是青年男女定情的好日子吗?”
又来了!
徐如头皮发麻!
陛下为什么总问一个“婢子”这种问题?!
徐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夹着嗓子,用那干涩发抖的声音回答:
“回……回贵人……奴婢……奴婢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只……只觉得……大家开心……就……就是好日子……”
徐如脑子一片慌乱,回答得颠三倒西,
她只想快点结束这恐怖的对话。
“开心?”
司马庞重复着这个词,目光透过那厚重的灰纱,
仿佛,要看清里面那张惊惶失措的小脸,
“是啊,开心就好。”
司马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再追问。
然而,这短暂的沉默对徐如来说更加难熬。
她坐在皇帝身侧,穿着不合时宜的女装,
顶着“翠花”的假名,扮演着漏洞百出的婢女,
内心却承受着“断袖帝王”垂青于“男装自己”的巨大恐惧。
每一次皇帝开口,每一次目光扫过,都让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好几次,她倒酒的手抖得太过厉害,酒液泼洒出来;
递东西时,僵硬的手指差点碰到皇帝的手;
甚至因为过度紧张,呼吸都变得急促紊乱,隔着帷帽,都能听到她压抑的喘息声。
每一个微小的失误,在她看来都是致命的破绽,都足以让皇帝识破她这拙劣的伪装,
然后……然后会发生什么?
她不敢想!
徐崇和徐矩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
徐崇恨不得冲上去把女儿拉回来,
塞进马车,立刻逃离这个恐怖的修罗场!
他只能不停地,往嘴里塞那些碎成渣的胡麻饼,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堵住自己即将崩溃的尖叫。
徐矩则死死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
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清晰地看到,
当徐如笨拙地倒洒了酒、或者因为紧张而身体僵硬时,
皇帝眼底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愉悦。
甚至是一种近乎欣赏的……眼神。
尤其是当徐如那急促的、带着哭腔的呼吸声隔着帷帽隐约传来时,
皇帝摩挲酒杯的手指,似乎都停顿了一下,目光也变得更加幽深难测。
这些细微的观察,如同冰冷的铁锤,一记记敲在徐矩的心上,
彻底坐实了他和父亲那个惊悚的猜测:
陛下他,对如儿,绝非君臣之谊,更非主仆之念!
这心思……
己然昭然若揭!
这鹿原河湾的春日野宴,哪里是偶遇?
分明是一场精心布置的、步步为营的帝王狩猎!
而他们徐家,
尤其是他徐矩,竟成了这场狩猎中,被用来牵制猎物的……绊脚石。
陛下那句“被兄长耽误了花期”的诛心之言,
此刻如同淬毒的利刃,狠狠扎在徐矩心上。
他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与无力。
河湾的风依旧带着暖意,吹拂着野花,带来青草的芬芳。
阳光明媚,水声潺潺。
可对于徐家三人而言,这春日的画卷,己然被涂抹上了最浓重的、名为“帝王心思”的恐惧色彩。
徐如,困在断袖的惊悚猜想中,瑟瑟发抖,
徐崇,被“欺君之罪”和“女儿被盯上”的双重恐惧,压得喘不过气,
而徐矩,则在洞悉了皇帝那深不可测的意图后,陷入了无边的冰冷与沉重的深思之中。
这顿野餐,注定食不知味,度秒如年。
“回吧!”司马庞仿佛看穿了徐家所有人的心思,终于松口。
徐家三人,没一个能笑着送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