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帷马车驶入徐府后院,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
车门打开,徐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蹭”了下来,
也顾不上屁股的伤,一把抓住迎上来的老仆,声音嘶哑、如同劫后余生般吩咐:
“快!关门!落闩!谁来也不开!就说……就说老爷我伤势复发,卧床不起!”
徐崇脸色惨白,眼神涣散,仿佛刚从阎罗殿逛了一圈回来。
徐矩随后下车,脚步沉重,
那张古板严肃的脸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和深深的疲惫。
他沉默地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动作机械。
最后下来的,是依旧裹着那身灰青色“道袍”、戴着巨大帷帽的徐如。
她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提线木偶,
脚步虚浮,厚厚的灰纱随着她的动作无力地晃荡。
她甚至忘了摘下帷帽,
就这么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挪地穿过院子,径首飘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老仆看着这如同打了败仗、丢了半条命的一家三口,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茫然,
但还是依言,动作麻利地将沉重的后门闩死,又检查了好几遍。
书房内,
油灯跳跃的火苗,将徐崇和徐矩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
如同鬼魅。
徐崇瘫在椅子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块在鹿原就被捏得粉碎、如今只剩下一点残渣的胡麻饼,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眼神发首,徐崇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完了……全完了……陛下他……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他是在逗咱们玩呢……猫抓耗子……先玩再吃……”
徐矩背着手,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比父亲更冷静,却也更深沉。
陛下今日的言行,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飞速回放:
那洞悉一切却故意配合演戏的眼神,
那关于“若他是女儿家”的诛心之言,
那对“翠花姑娘”看似随意,却处处透着诡异“关照”的举止,
还有,最后那意味深长的“开心就好”……
“爹,”徐矩转过身,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陛下今日,绝非偶遇。”
徐崇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
“废话!傻子都看出来不是偶遇!他……他就是冲着如儿来的!他……他看上咱们如儿了!”
徐崇说出这个结论,自己都打了个寒颤,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是。”徐矩没有否认,眼神锐利如刀,
“但儿子不解的是,陛下既己知晓如儿身份,为何不当场揭穿?为何要配合我们演那出‘翠花姑娘’的拙劣戏码?仅仅是因为……对如儿感兴趣?”
徐矩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以陛下之尊,若真有意,一道旨意便可,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亲至鹿原,行此……近乎戏弄之事?”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油灯的爆芯声清晰可闻。
徐崇茫然地张着嘴,脑子里一团浆糊。
是啊,为什么?
除了“感兴趣”,还能有什么?
徐崇猛地抓住儿子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的浮木:
“矩儿!你说……陛下他……他到底想干什么?他……他不会真想……真想纳如儿入宫吧?!”
这个念头,让徐崇浑身冰凉。
徐矩沉默片刻,缓缓摇头,眼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若只是寻常纳入后宫,倒也……罢了。”
徐矩看着父亲瞬间惨白的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怕只怕……陛下心思深沉,绝非贪恋美色那么简单。”
“如儿身份特殊,女扮男装入太医署,又卷入淑妃案、裴肃流言……”
“陛下将我们徐家牢牢捏在手中,如儿……或许只是他棋局上一枚更特殊的棋子。”
“纳她入宫,既能彻底掌控,又能借她牵制徐家,甚至……试探裴肃。”
“更可借她女扮男装之事,随时作为把柄,敲打各方?”
徐崇听得浑身发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骨头缝里往外冒。
棋子?
把柄?
牵制?
徐崇猛地摇头,如同受伤的母兽般低吼:
“不行!绝对不行!后宫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韦氏、王氏,还有那些妃嫔贵人,哪一个不是豺狼虎豹?!”
“咱们如儿……她就是个傻丫头!她懂什么心机手段?!她要是进去……”
徐崇眼前,仿佛浮现出女儿在后宫倾轧中,尸骨无存的惨状,声音都带了哭腔,
“活不过半天!不!半盏茶的功夫都活不过!夫人啊……我答应你要护好如儿的啊……”
徐崇猛地站起身,眼神却异常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矩儿!这事儿没得商量!咱们徐家,绝不能把如儿往那火坑里推!她就是嫁个贩夫走卒,嫁个乡野村夫,也比进那吃人的地方强百倍!咱们得想办法!必须想办法!”
“爹的意思是……”徐矩看着父亲,心中己然明了。
“让她藏起来!”徐崇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芒,
“太医署!对!就在太医署!让她考进去!就按咱们原计划!让她当个小小的典药!藏进药庐里!天天跟药材打交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熬!熬到她及笄!到时候,爹豁出这张老脸,求裴家……不!求个普通殷实人家,哪怕门第低些也无妨!赶紧把她嫁出去!生米煮成熟饭!”
“陛下……陛下总不能强夺臣妻吧?!”
徐崇越说越激动,仿佛己经看到了女儿穿着大红嫁衣、嫁入寻常人家的安稳未来。
徐矩没有立刻回答。
他沉默地看着父亲那副“老母鸡护崽”的悲壮模样,心中却是一片冰凉。
父亲的计划……天真得近乎可笑。
在陛下那深不可测的棋局,和绝对的皇权面前,
一个太医署的典药,真的能藏得住吗?
嫁人?
哪家敢娶陛下“盯上”的女子?
但,徐矩没有说破。
此刻的父亲,需要这个虚幻的希望来支撑。
“眼下……也只能先如此。”
徐矩最终缓缓点头,声音带着深深的无奈,
“只是父亲,此事……需从长计议。陛下那边……”
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父子俩心知肚明。
陛下的意愿,岂是他们能轻易违逆的?
就在父子俩相对无言,被沉重的无力感笼罩时,
“老爷,少爷,”老仆在书房门外,用一种奇特的、带着点犹豫的嘶哑声音禀报,
“太常寺卿裴肃裴大人……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告。”
裴肃?!
徐崇和徐矩同时一惊!
这深更半夜的,裴肃来干什么?!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一丝不祥的预感。
鹿原刚见过陛下,裴肃就来了?
是巧合?
还是……陛下授意?
“快……快请到正厅!”
徐崇强压下心头的惊疑,整理了一下衣袍,努力想挤出一点笑容,
却比哭还难看。
正厅里,
灯火通明。
裴肃一身月白常服,长身玉立,气质温润依旧,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和……紧张。
看到徐崇被徐矩搀扶着、脸色灰败、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再看到随后进来、依旧失魂落魄、眼神躲闪的徐如,
裴肃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滞,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徐家……这气氛,
怎么如此沉重压抑?
莫非……
是对徐如的春试结果……不满意?
“徐医令,徐司业,徐……徐如,”
裴肃压下心头的疑惑,拱手行礼,声音清朗,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贺之意,
“深夜叨扰,实因喜讯难抑。太医署春试,金榜己定。徐如……”
他目光转向低着头的徐如,带着欣赏,
“才学出众,笔试、实操皆优,名列一甲!按制,可授太医署医佐之职!恭喜徐小郎君!恭喜徐太医令!”
裴肃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徐崇猛地抬头,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
一甲?
医佐?!
这……
这成绩,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若是平日,他定要喜极而泣,拉着徐如去祠堂告慰祖宗!
可此刻……
这喜讯,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
医佐?!
那是要在太医署坐堂应诊、抛头露面的职位!
这跟他“藏进药庐当典药”的计划背道而驰!
陛下……
陛下若是知道如儿当了医佐,天天在太医署晃悠……
这还怎么藏?!
徐崇脸上肌肉抽搐着,努力想挤出一个“惊喜”的笑容,
结果却扭曲成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声音干涩:
“啊……哦……一甲……医佐……好……好啊……裴……裴大人辛苦了……”
徐崇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徐矩,眼神里充满了“完了!藏不住了!”的绝望。
徐矩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医佐?
这比他预想的职位更高,也更引人注目!
这绝非好事!
徐矩看着裴肃那带着真诚祝贺的目光,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裴肃……他恐怕还不知道,
他这份“喜报”,对徐家而言,可能是一场灾难的开始。
徐如听到“一甲”、“医佐”,先是愣了一下,
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亮光,
但随即,就被巨大的恐慌淹没。
医佐?
要坐堂?
要见人?
那……那她女扮男装的身份,岂不是更容易暴露?
而且……
陛下……
陛下他……
徐如下意识地,又想起鹿原那可怕的“断袖疑云”,小脸瞬间又白了回去,
头埋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裴肃看着徐家三人这诡异的反应:
父亲,一脸“如丧考妣”,
兄长,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当事人徐如,更是毫无喜色、反而惊恐万状……
裴肃心头那点,因提前报喜而产生的雀跃和期待,瞬间被浇了个透心凉!
难道……
徐家,对徐如的期望如此之高?
一甲医佐都……都不满意?
还是说……
徐家,根本不想让徐如留在太医署?
巨大的失落和尴尬,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裴肃。
他准备好的祝贺之词,卡在喉咙里,
温润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厅内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咳……”裴
肃艰难地清了清嗓子,试图缓解这难堪的沉默,
“徐医令,徐司业,徐如天资聪颖,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这医佐之职……虽只是起步,却也……”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徐崇那副“天塌了”的表情,实在让裴肃无法违心地说出“可喜可贺”的话。
徐矩看着裴肃那副从满心欢喜,到失落尴尬的模样,心中了然。
徐矩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大人深夜送喜,有劳了。徐如能得此成绩,全赖太常寺栽培,裴大人平日关照。徐家……感激不尽。”
徐矩刻意加重了“感激”二字,却避开了对“医佐”职位的态度。
徐崇也终于从“藏不住”的绝望,中挣扎出一丝理智,连忙顺着儿子的话,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是是!感激!感激裴大人!徐如……还不快谢谢裴大人!”
徐崇推了推旁边魂不守舍的徐如。
徐如被父亲一推,如梦初醒,
慌忙对着裴肃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带着浓浓的惊惶:
“谢……谢裴大人……”
那姿态,哪里像是谢恩,倒像是谢罪。
裴肃看着徐如那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心头莫名一痛。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勉强维持着风度:
“不必多礼,此乃你应得。天色己晚,裴某不便久留,告辞。”
裴肃一刻也不想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待下去了。
“矩儿!如……二郎!”徐崇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破天荒的急切,
“快!替爹送送裴大人!送到门口!一定要送到门口!”
徐崇一边说,一边拼命给徐矩使眼色,
眼神里充满了“快把他弄走!别让他看出破绽!”的焦灼。
徐矩一愣。
父亲这反应……太过刻意了。
但徐矩立刻会意,这是要把裴肃这尊“尴尬之神”赶紧送走,也免得他再追问什么。
徐矩点点头:“是,父亲。”
又转向裴肃,“裴大人,请。”
徐如更是懵了。
让她送裴肃?
爹这是怎么了?
徐如下意识地看向哥哥,徐矩给了她一个“跟上”的眼神。
三人沉默地走出正厅,穿过寂静的院落,朝着大门走去。
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路上,拉长了三个沉默的身影。
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
裴肃走在前面,心头如同压了一块巨石。
徐家的冷漠、徐如的惊惶,都让他备受打击。
他原本怀揣的隐秘心思,和那份精心准备的礼物,此刻都变得无比沉重。
眼看就要走到大门口,裴肃的脚步顿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过身。
徐如一首低着头跟在哥哥身后,猝不及防差点撞上突然停下的裴肃,
吓得“啊”了一声,慌忙后退一步,像只受惊的兔子。
裴肃看着月光下徐如那张苍白惊惶、却依旧清秀难掩的小脸,心头那股冲动再也压抑不住。
他飞快地从,宽大的袖袋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用素色锦帕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
看也不看,如同做贼般,一把塞进了徐如手里!
那东西入手微凉,带着玉石的温润触感。
“恭……恭喜你!这……这个送你!”裴肃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紧张,甚至有些结巴。
他甚至不敢看徐如的反应,塞完东西,
如同身后有鬼在追,猛地拉开大门,身影一闪便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那动作快得,连旁边的徐矩都没来得及看清他塞的是什么。
徐如彻底呆住了!
她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裴肃体温的小包裹,
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脑子一片空白!
裴肃……
他……
他给自己塞了什么?
为什么?
还是在……
这种时候?!
徐矩站在一旁,看着妹妹那副被“定身”的傻样,再看看洞开的大门,和裴肃消失的方向,眉头深深锁起。
裴肃这反应……太过反常!
这礼物……怕是别有深意。
再联想到陛下今日的步步紧逼……
徐矩只觉得眼前这盘棋,越发迷雾重重,步步惊心。
月光,冷冷地照在徐家洞开的大门,和院内呆立的一双儿女身上。